太后敬则则得罪不起,未来的皇后祝新惠她也得罪不起。
沈沉的脚步顿在了帐幔前,隔着帘子与敬则则两两相对。光透过帐幔把两人的轮廓都投在彼此眼里,却谁也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峙着,好似在比个高下,谁也不肯服输。
然则先开口的人却未必是输家。“你这副态度,是要从此跟朕划清界限,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么?”
声音有些冷,但最终还是重新换了副柔和的语调道:“还是只是闹闹脾气?”
如果只是闹脾气撒娇要好处,沈沉这就是在提醒敬则则适可而止了。
敬则则的眼泪瞬间就顺着脸颊滑了下去,其实她并没有想好一切,如今依旧是感情用事,她心里很清楚。皇帝淡淡的一句话就能叫她哭让她笑,让她的心颤抖得好似风中的蝶翼。这一局她早就用了心,所以并没有什么谈判的筹码,输赢都不在自己的掌心。
敬则则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约莫是没了耐心,也约莫是猜到了帐幔背后敬则则的情形,沈沉伸手挑开了帘子。
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眼边和两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瞧着虽然没什么大碍,但也绝不康健就是了。头发有些散乱,只着了件素兰色的罗袍,明明应该看着很憔悴,却该死的楚楚风情动人,像晚霞里的那一丝瑰丽的云,经风一吹好似就要消散于世间一般。
颊边的泪在幽暗里映出暗银的光泽,有种妖异而异常动人心的可怜。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啊,昨儿敢跟朕甩脸子就走,今儿又来这一出?”沈沉的声音里多了一丝玩笑之意。
泪流满脸的敬则则本来觉得很丢人,可脸丢光之后反而放开了,她撇开头往床边走去,也不擦脸上的泪,兀自坐下侧身对着皇帝。
沈沉叹息了一声,缓步过去也坐到了床畔。伸手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再去碰了碰敬则则的额头,“烧退了?”
敬则则也没躲闪,只是脱了鞋将腿缩到床上曲起,然后双手环住膝盖,抬头看向皇帝。她知道他有许多事情要忙,近日情绪也十分糟糕,她本不该这时候闹腾或者说接下来要说的话,但人的情绪谁控制得住呢?
“皇上这样,臣妾可以理解为你心里其实也是在乎臣妾的么?”敬则则的声音还带着哭泣后的颤音。
沈沉看着敬则则的眼睛点了点头。
敬则则垂下眼皮,看着自己的膝盖骨,“太后娘娘让皇后撤了臣妾的牌子,三个月不得侍寝。皇上若真想臣妾好,这三个月皇上就只当后宫没有臣妾这个人吧。”
“敬则则!”沈沉只当敬则则刚才的态度是软化了,没想到看这架势却是打算一条死胡同走到底了。
敬则则哑着声音道:“皇上的心思臣妾明白,也能理解。皇上关切天下,孝顺太后,这些都是大大应该的。臣妾……”敬则则抬头看向皇帝,“臣妾心里从不敢有什么奢求。”
这自然是大大的假话,她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喊叫,她就是奢求,她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独占,她也知道这是滑天下之大稽的想法,却没办法控制自己。
“只是贤妃娘娘是什么心性,皇上不是不清楚,所以臣妾恳请皇上,就当后宫没臣妾这个人吧。”
沈沉“嚯”地站起身,“你什么意思?觉得朕护不住你?”
敬则则的唇角缓缓地扯出了一个弧度,笑看着沈沉。
沈沉的脸色变得铁青,敬则则这番态度,无疑就是在说不信他,就是在说他无能在后宫护住一个人。
然而在他内心却也知道,敬则则是对的。若是太后铁了心要对付她,他真能顶着不孝的罪名来护着她?正因为这样,所以才令人恼羞成怒。
“你把朕的母后当什么人了?又把贤妃妖魔化成了什么?”沈沉道,“朕看你才是真的魔怔了,自己好生反省反省吧。这宫中的事情朕做了主,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景和帝前脚走出明光宫,华容和龚铁兰就一同仓皇地进了敬则则的暖阁。
“娘娘,这是怎么呀?皇上刚才怒气冲天地出去了,还下旨让娘娘禁足反省。”龚铁兰担忧地道。
敬则则吐了口气,这会儿眼泪反而流不出来了,她朝龚铁兰扯出一丝安慰的笑容,“姑姑,你跟在我身边也这么些年了,我与皇上难道不是隔三差五就要来上这么一出?别担心了,禁足就禁足吧,说不定反而是好事。贤妃如今生下了七皇子,出了月子之后只怕还能更上一层楼。”
华容插嘴道:“娘娘,如今太康伯出了那样的事儿,阖宫都在议论说贤妃娘娘要失宠了,你怎么还……”
敬则则摇摇头,“只要太后还在,贤妃就不会倒。而且贤妃还育有两个皇子,六皇子聪颖很得圣心,将来的事谁也说不清。姑姑,还请你吩咐下去,以后咱们宫的人遇到贤妃宫中的人时必须比平日更礼敬三分。且不许任何人在背后乱嚼贤妃的闲话。”
华容没想到自家主子会如此说。龚铁兰却是点了点头,“娘娘这话才是老成有理的,放心吧,奴婢会把咱们宫中伺候的人都管住的。”
敬则则点点头,“我有些累了,你们退下吧。”
皇帝进了明光宫,又大动肝火地从明光宫离开的事儿自然很快就传进了祝新惠的耳朵里。她心里虽还在牵挂她爹的事情,但对宫中的动静儿却一点儿也没放松。
“本宫就知道,以敬昭那性子,不用别人对付,她自个儿就能把自己给作死。”祝新惠冷笑一声往后靠在引枕上。
菊如赶紧顺着祝新惠的话道:“谁说不是呢,本就没多少宠,全仗着定西侯在后面,结果她自己还不惜福。”
祝新惠冷声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正月里皇上除了皇后那儿就没怎么进内宫,结果敬昭一病他就去了明光宫……”
“这位敬昭仪在皇上心里只怕也是有些分量的。”祝新惠道。
“但却绝对比不上娘娘。”菊如捡着好听地道,“再且她就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过几年颜色一衰就什么都不是了。”
这倒是真话,祝新惠的心情稍微好了些,“你别说这些好听的了,如今本宫是个什么情形你看不到么?这宫里只怕都在看本宫的笑话。我在皇上心里……”祝新惠低下头“本宫在皇上心里只怕也算不得什么。”
“娘娘别妄自菲薄了,皇上这会儿在气头上,所以才冷落了娘娘。太后为了伯爷的事,跟皇上差点儿闹得母子恩断义绝了,娘娘,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祝新惠看向菊如道:“菊如,你我主仆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身边如今能说话的也就只有你了。”
菊如露出感激的神情道:“娘娘,说句不该的话,皇上与太后是母子,再怎么闹腾那也是打不断的血缘,可娘娘就不同了。”
祝新惠抬了抬眼皮。
“所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皇上这两年似乎有些冷落娘娘了,奴婢觉得这一次的事儿指不定能为娘娘迎来转机。”
“怎么说?”祝新惠似乎来了兴趣。
菊如松了口气,生怕贤妃怪自己说皇帝冷落她的话。“娘娘,太后与皇上闹成这样,总得有个人去解开那心结,这件事除了娘娘,别人也做不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祝新惠摇摇头。
菊如在祝新惠跟前跪下道:“娘娘,奴婢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大逆不道,还请娘娘恕罪。”
祝新惠急了,“菊如,你就别卖关子了。”听见她和皇帝之间能有转机,祝新惠如何能不着急。
“娘娘,奴婢打听到,皇后娘娘的身子越发孱弱了,昭阳宫的小宫女说,如今皇后一日里只能用小半碗粥,看样子……”
祝新惠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不必说出来。”
菊如道:“说句不该的话,娘娘,皇上将来肯定是要立新后的,娘娘本该是最佳人选,也是唯一人选,可如今……”
祝新惠烦躁地道:“我知道,你是说我爹偏这时候出了这种事?”
菊如膝行两步靠近贤妃低声道:“娘娘,如今太后和皇上的矛盾就在于,太后娘娘一心爱护弟弟,而皇上却要堵天下悠悠众口,要博个大义灭亲的名声,娘娘心里得有个主意,皇上究竟会不会原谅伯爷呢?”
祝新惠心里已经有些明白菊如的意思了,她眯了眯眼睛,仔细地思量起来,“你是说,本宫如今应该……”
有些棋子如果注定是死棋的话就该早些放弃。
祝新惠的眼睛渐渐亮起来,她这是一叶障目了,只想着救她爹。如今想来,若是现在她能去规劝太后,皇帝必然会反过来感激她,还会觉得她明理懂事。只是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她爹了。
但祝新惠也想明白了,太后跟皇帝闹不会有事,然而事后皇帝肯定要把罪责都归到她头上的,怪她坏了他们母子情分。所以现在她其实并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了。聪明人都不该把自己逼上绝路。
“菊如。”祝新惠拉住菊如的手,感激地道:“真是当局者迷啊,这次多亏你提醒我。”
“为娘娘分忧本就是奴婢的应分。”菊如道。
祝新惠自然是不会亏待菊如的,一出手就是百两的银票。比起敬则则那边的捉襟见肘,贤妃这边却是宽裕多了,毕竟是她爹用命换来的银子。
敬则则闲下来,抄了几日太后罚她的《女戒》,不得不说还真有点儿让人自省的效果。她脑子里不停地回响那日皇帝指责她的话。
说她妖魔化贤妃,又以小人之心度太后之心,虽说这话有些过分,但敬则则静下来之后多少也察觉到了自己的错处。
自己当着人儿子的面总是拿言语讽刺太后,有这般下场也实是自找的。若换个人在她面前说自己母亲定西侯夫人,敬则则觉得自己能抡人一巴掌。
祝新惠虽然心眼儿小,但到目前为止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恶迹,也难怪皇帝要帮她说话了。敬则则叹了口气,却想起当日玉美人落胎,自己被冤枉的事儿,事后虽然找出了“罪魁祸首”,但那真就是幕后之人么?
敬则则长长地吐了口气,在这阴森森的宫里实在是让人不得不疑神疑鬼。
有了这番自省后,敬则则抄《女戒》就更尽心了,不仅如此,还多替皇后抄了一部《阿弥陀经》。
“娘娘,休息一会儿吧,你这都站了大半日了。”华容替敬则则换了一杯新茶。
敬则则搁下笔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和脖子,“皇后的身子如何了?”
华容摇了摇头。
“哎,也怪我在禁足,不得面见皇后,否则看看她也是好的。”敬则则叹息一声,如今这宫里能让她挂记的也就皇后了。她若是死了,这后宫的日子只怕就难熬了。
“娘娘放心吧,皇后娘娘仁慈,佛祖肯定会保佑她长命百岁的。”华容道。
“对了,长乐宫那边如何?”敬则则又问。
“前几日祝罪人被赐死后,贤妃娘娘就晕了过去,太后也病了,这几日贤妃都在福寿宫侍疾。”
“皇上呢?”
“皇上心里也不好受,都许久没进后宫了。”
“谁想听这个了?我是问福寿宫那边皇上是个什么态度?”敬则则不耐地道。
华容偏头道:“前几日太后都不肯见皇上,不过今日福寿宫的门却开了,皇上在里面待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敬则则微微有些疑惑,祝太后那日说得那般决绝,怎么祝平安才死没两日她就跟皇帝见面和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