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钟予在桌旁坐下吃早饭的时候,还紧张了很久。
他垂下眼,盯着自己的盘子,良好贵族教养下的人难得刀叉用得僵硬。
他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切着盘子里的食物,直到他听到桌子对面的人开口了。
“钟予。”她说。
“……嗯?”
他把脸埋得更低了一点。
“早饭不合你的口味吗?”
……原来,原来是问这个。
无措地,钟予又感觉自己小小地松了口气。
“没有。”他开口前稳了一下自己的声线,把慌张都吞了下去,“……味道很好。”
他说着,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果汁。
然后就听苏蓝又开口,“你是昨晚没睡好么?看你有黑眼圈。”
钟予拿着杯子,就僵在了那里。
放也不是,拿起来也不是,
她果然还是注意到了。
他有点傻傻地抬起头,正对上苏蓝的目光。
她在看什么,钟予知道地……很清楚。
早上起来他就发现了,镜子里的他眼下带上了淡淡的青,看上去就像是休息不足。
钟予对着镜子盯了很久很久,发现也没办法遮掩,他也不想错过跟她一起吃早饭的机会……这才低着头下楼了。
她还是发现了。
钟予想起了她昨天的话,手指在掌心蜷了蜷。
昨晚……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屏下了乱七八糟的念头,就差把旧世历史拿出来默背了,最后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但他没休息好的话,那山下的集市……
他慢慢地说,“我……我可能是第一天到这里,不太适应。今晚应该就好了。”
钟予有点沮丧。
明明昨天,昨天是自己保证了要好好休息的,他自己却没有做到。
这样……也没办法去集市了吧。
他好想跟她一起去的。
面上,钟予还依旧维持好了自己冷淡的样子,安静地垂眼继续吃着早饭。
苏蓝在对面“嗯”了一声。
她慢条斯理地端起自己手边的果汁,喝了一口。
她看着钟予。
以前在都城的家里,她跟钟予每次在餐厅里见到,两人都隔着长长的大理石桌子相对而坐。
桌上的烛火摇曳晃着人的眼,苏蓝的注意力一般也只在食物上,从来没仔细地打量过他。
现在……
苏蓝看着对面钟予那张精致的脸。
他的眼尾带着一点绯色,小小的泪痣就藏在绯色里。
他正垂着眼,安静地用餐。长长的睫毛垂下,洒下一片阴影。
她以前总觉得钟予冷冰冰的,面上毫无表情。但其实真的这么仔细看,他好像也没有那么难猜。
两人面对面坐着,用着餐,没有再说话。
吃完了饭,两人各自去休息,
苏蓝再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就看见钟予缩成一团窝在客厅的沙发上。
壁炉里的火把屋内烤得很温暖,他披着毛茸茸的绒毯,捧着一杯热茶,看着窗外的飞雪慢慢地喝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起来很乖。
苏蓝忽然有些好笑。
她说,“钟予。”
沙发上的人转了脸过来。
钟予望向她。
他手里捧着的热茶还在袅袅冒着热气,让他的脸有些朦胧。
苏蓝嗓音像是不经意,“走吗,去集市吗?”
果然,他一下坐直了,手里的茶都差点泼出来。
漂亮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喜。
手指微不可查地颤了颤,钟予很快掩盖好了自己的情绪,睫毛垂着,很慢地应了一声,“……嗯,去。”
“我去收拾一下。”他慢慢地说,站起身来。
钟予路过她上楼的时候,苏蓝看见他眼尾的绯红就刚刚这么一下,已经艳丽地不像话。
苏蓝有些惊讶,微微扬了下眉。
他们走到山庄门口,司机早就停着车在那里等好了。
集市其实离山庄不远,走路也就半个多小时,但鉴于钟予病弱的身体状况,苏蓝觉得还是不要冒这个险。
两人就坐着车下山。
路上的时候,苏蓝靠着窗,忽地,她转过头往车窗后看去,眯了下眼。
钟予安静地在她旁边坐着,侧过脸向她看来,嗓音很轻,“看见熟人了么?”
“嗯。”苏蓝应了一声。
她好像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但车开得不算慢,她回头看去的时候,那个人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拐弯之后。
“上次来的时候见过。”
没看见也没关系,山庄下山只有这一条路,等下也会在集市见到。
两人让佣人远远在外面等着,走进了集市。
北山森山脚下的这个集市由几个附近的山庄在一起办,热闹非凡,来来往往的全是本地人。
与这寒冷的冬天相反,集市里几乎无论是摊贩还是行人,老老少少的脸上都洋溢着热情的笑容。还有几个小孩子嬉戏追逐着,穿梭在人群里,引来一阵阵笑声。
苏蓝跟钟予两个人俊美非常,气质又完全不同,几乎是一走进集市,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领主大人!”
“领主大人,好久不见!”
有人立即认出苏蓝来,兴奋地跟她打着招呼。
苏蓝也笑眯眯地回应着,客气又不失温和。
这里的民俗习惯似乎就是喜欢拥抱,有好几个人奔上前来跟苏蓝拥抱,苏蓝一点架子没有,挨个跟他们张开双臂抱了。
“领主大人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来啊?”
“是呀,上次就说要让您尝尝我老婆做鹿肉的手艺,就一直没盼到您!”
“领主大人这次待久一点吧?”
“最近有点忙,”苏蓝笑起来,“这不还是来了吗?”
钟予的脚步慢慢地落后她一点,他侧过脸,看着她的侧脸,轻轻地抿了下唇。
苏蓝和不断拥上来的人寒暄完了,笑着挥了下手,和钟予走到一处摊贩前停下,避开了大多数的人群。
“他们都很喜欢你。”苏蓝说。
“嗯?”钟予转过眼看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这么说,一张美丽的脸上有些茫然。
“……我?”
苏蓝的目光落在他深绿色的眸子上,笑了下,“嗯,你。”
她刚刚听见了人群里的窃窃私语。
这些淳朴的本地村民,都带着惊艳的目光,悄悄地,在用一个词形容在她身侧的钟予。
那是北山森的语言。
意思是——森林里的神子。
苏蓝上次来的时候学过这个词。
天生美丽的神子,从森林里来,从湖里走出来,从白雪里踏过来,有着世界上最清澈的眼睛。
她看了看钟予。
她意外地觉得还挺符合。
而钟予被她这么盯着看了会儿,眼睫颤了颤,不明所以,但耳尖又红了起来。
“——呀,领主小姐!您可算来啦!”
他们走进的摊贩的摊主是个中年阿姨,一见到苏蓝,眼神又在旁边的钟予身上定了定,立刻上前,唏嘘着感慨,
“领主小姐,您不知道,昨天听说您来了的时候我都想过去拜访了,但又说不能打扰您,这才没过去……”
她往苏蓝手上递了杯热红酒,“来来来,您尝尝!还是热的,暖暖身体。”
苏蓝接了过去。
摊主又捧了一杯,递给钟予,“来,这杯给您。”
带着茧的温暖双手就这么直直地捧着杯子到他面前,钟予愣了下。
他有些没反应过来,但良好的教养让他轻轻点头,钟予也双手接过了杯子。
“……谢谢。”他说。
中年阿姨咧嘴笑了起来,看钟予有些苍白的脸色,又补充了句,“酒稍微有点烫,您慢慢喝,酒劲不大的。”
“要是醉了,就让我们领主小姐扶着您点。”
苏蓝一听,笑起来,“那我是要让他少喝一点。”
中年阿姨哈哈笑。
苏蓝又跟摊主聊了几句,他们这才离开了热红酒的摊子。
集市上的其他人本来就在往他们俩身上关注着,但一直不敢跟那位“神子”说话,这次见他跟着领主大人从热红酒摊子出来,都像是被鼓励了般,纷纷上前打招呼。
“——您第一次来吗?您拿着这个吧,这是我新用兽皮做的护身符……”
“——您收下这个,这是我昨天去山里摘的花,冬天北山森只有这一种花开着……”
“——您想要这个玩偶吗?我用布扎的,就是个小摆件,您要是喜欢就行……”
人群闹哄哄地涌上来,脸上都带着热情洋溢的笑容,钟予傻傻地被人们往怀里塞着东西。
最后还是苏蓝看不下去了,她拿了个小篮子,替他装着,很快连篮子也满了。
苏蓝就笑着向人群示意了下装都装不下的篮子,其他人才没有继续往里面塞。
两人走出去一会儿,身后的那条集市街都快看不着影了,苏蓝侧过脸,看着钟予还是愣愣地捧着红酒杯的样子,没忍住,笑了一声。
听到了她的笑声,钟予下意识转过脸望她。
一落进她含笑的淡金色眼眸里,他慢慢地反应了过来,轻声“啊”了一声,脸都红透了。
他别开脸。
“钟予,你以前没去过夏日庆典吗?”苏蓝笑着问,“怎么这么局促?”
钟予低下头,慢慢抿了口热红酒,声音很小,“……去过。”
“嗯?是吗?”
苏蓝移开视线,随口道,“什么时候?”
“……高中。”
苏蓝不经意地“噢”了一声,没有多想,“也对,我记得那个时候你不管去哪里身后都跟着一大堆人。有那么多保镖在旁边,也很难真的玩到吧。”
钟予只是垂着眼,没说话。
他高中去的那次……也只是为了见她。
虽然那次也只是隔得很远跟她打了个照面,他回去之后也默默高兴了好久。
两人往前走着,苏蓝又笑了下,“他们刚刚好像是太热情了,把你吓到了么?”
“没有。”钟予慢慢摇了下头,“这是……北山森的习俗么?”他想起刚刚人群看他的目光,人人眼里都闪着兴奋的光。
他又转过头,看了眼被苏蓝拎在手里的篮子,木篮里被塞得全是当地人手工做的手艺品,什么都有,挤得满满当当。
“倒也不算习俗,他们平常也没像刚刚那样热情。可能因为你长得像他们的神子。”
“……神子?”
“森林的神子,是北山森神话传说里的一种神明,代表自然和好运,”苏蓝很自然地接话,“长得很好看。”
钟予呼吸滞了一下。
他没预料到她会这么说,整个人一僵,垂眼盯向自己手里的热红酒。
热红酒还冒着热气,把他的脸都蒸得烫了起来。
心躁如鼓,吵得钟予都快听不见远处的嘈杂声了。
她说他……好看。
钟予长睫轻轻地颤着,他捧了会儿热红酒,像是为了掩饰一样,他又默默地喝了一口。
他本来是不喜欢酒的苦味的。
但这次的酒……竟然让他觉得不苦了。
甚至,他有一点点,喜欢这个味道。
……甜的。
两人向前走着。
集市很大,还有好几条街道没逛完,但苏蓝看着钟予病弱的脸色,还是决定先跟他一起回去。
“之后几天我们再来?”她问。
“……嗯。”钟予很乖地应了。他其实没想到她还愿意之后再跟他一起来,耳尖立时又红了点。
慢慢地绕上一圈,两人就快走回之前进来的地方了。
就在这时,两人身后传来一道喊声。
“领主大人——”
白雪皑皑的路上,个高腿长的少年一路顺着另一条街道的下坡奔跑着,脚步在雪上踏出一串脚印,还一个劲激动地挥手。
苏蓝转过身,惊讶地扬眉。
是之前下山的时候她从车窗看到的那个少年。
果然在集市里碰到了。
“领主大人,我就知道是您!”
矫健的少年飞奔到苏蓝面前,直接欢呼着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脖子上的兽牙项链叮当作响。
“对,对不起!我太激动了!领主大人,我昨天听说您又来了就想去看您,但爷爷说我们不能过去打扰——”
苏蓝很及时地伸手扶住了他。
她看了眼少年脸上因为奔跑而带上的红晕,跟他拉开了点距离,又转向钟予。
她介绍道,“这是希莱德。我上次来北山森的时候,他给我做的向导。”
很清楚地介绍完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您,您,您好……”
希莱德的目光在撞到钟予的身形之后,整个人下意识就惊了一下。
这就是,这就是刚刚大家说的神子吗?
希莱德脸都涨红了。
那这位神子长得也太……太好看了。
见对方那双深绿色的眼眸落到自己身上,希莱德又紧张地赶紧补充道,
“我,我叫希莱德……从小在这里长大,您有什么事情的话,打猎,找方向,或者缺什么,都,都可以叫我……”
话说着,希莱德的目光没忍住,在面前这位,和旁边的领主大人身上小心地转了一下。
这位——这位跟领主大人,是什么关系?
两个人都长得好好看,站在一起很般配。
但……他们好像站得也不近,气氛也没有很亲昵的样子——看起来,又不是很像恋人。
之前他听山庄里的人讲,领主大人现在好像还是单身未婚,也没有未婚夫……
那他们是……
美丽的神子微微颔首,声音很客气。
“谢谢。”
“……!”希莱德心思被打断,突地一激灵,“不,不用谢……”
“希莱德。”苏蓝叫他,“你不是要去给你爷爷的摊子帮忙么?当心被骂,快回去吧。”
“噢。噢好!”
苏蓝唇边的笑温和,希莱德没忍住脸又涨红了点,“那——那我先走了!”
希莱德反应了过来,立马跟两人摆了下手,慌慌张张地向集市里面跑回去了。
“领主大人,之后要打猎的话,记得叫我啊!”
苏蓝目光在少年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收回视线,和钟予走出了集市。
希莱德一向热情惯了,这里民风又是这样,苏蓝并不是很在意他的拥抱。
钟予微微地偏过了脸,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希莱德的插曲很快,两人坐上了车。
车往山上的山庄开去,开得缓慢。
过了一会儿。
苏蓝问:“集市好玩么?”
“……嗯。”钟予轻轻点头。
“大家都很热情。”他慢慢地说,“跟都城很不一样。”
“都城。”苏蓝笑了下,重复了一下这个地名。
它就代表了一切。这里还真是都城的反面。
“那你喜欢么?”她又问。
钟予无意识的用手抚了下脸。
他的脸上还带着她之前说“神子”的事情的时候,留下来的烫意。
“嗯……喜欢。”他轻轻地说,“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酒意开始上涌,钟予有点困倦,头靠在了车壁上,阖上了眼。
苏蓝感觉身边没了动静,微微转眼,正好就看见他小憩的模样。
漂亮的眼尾艳红灼得厉害。在他身后车窗外的漫天白茫茫的雪景的映衬下,美丽地不可方物。
他就静静地靠着。脸上带上了一点点微红的醉意。
……难怪他累了。原来是刚刚喝了热红酒的缘故。
苏蓝了然。
过了这么久,他的酒量还是很差。
她弯了下唇角,没再开口。
车开上山,一路无话。
车缓缓地开到山庄门口,停了下来。他们回到木屋应该要走上一段路。
苏蓝看了眼旁边阖着眼已经睡着了的钟予,按了按眉心。
她抬手示意了一下,拥上来的佣人就停下了脚步。
苏蓝自己下了车,打开了另一边的车门,动作很轻地把钟予抱了出来。
果然还是得她抱着。
苏蓝还记得他之前在晚宴上,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快失去意识了,还死活不想让别人碰到的样子。
……现在在她的怀里,钟予就很安静。
抱着他走,一路上,苏蓝缓着自己的脚步,尽量在雪地里走得稳一点,不要把他吵醒。
回到木屋里也是,佣人早就会意了,所有人替她开门关门的声音都很轻,苏蓝就一直把他抱上楼,进了他的卧室。
门被佣人轻轻合上。
把钟予放在了床上,苏蓝心里叹了口气,小心地开始给他解掉绒绒的围脖和身上的披肩。
今天外面没有下雪,但衣服上被暖意一烤,还是有些潮意。
她看着钟予,乌黑的发柔软,贴在他白皙的脸颊上。他薄红的唇轻轻抿着,不知道在做什么样的梦,睡得看起来有些不安稳。
他这个身体,如果带着潮意就这么睡了,肯定会病情加重。
苏蓝把视线移到自己手上,就慢慢地解着系带。
系带打得繁复,解了一会儿,她唇角弯起,觉得有些好笑。
这还是她第一次给别人脱衣服,脱得这么小心翼翼,还什么回报都不要。
也就在钟予这里破例了。
解开了他披肩的搭扣和系带,苏蓝需要把钟予抱起一点身,才能把它从他身下拿出来。
动作的时候,钟予似乎被她弄得有点醒了,轻轻地含糊了一声,“……苏蓝?”
嗓音带着一点朦胧的迷离和哑,苏蓝动作一顿。
心里啧了一声。
她把不该有的联想甩出去,一手揽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把厚厚的披肩慢慢抽出去。
“嗯,是我。”她说,“到家了,你好好睡吧。”
“……嗯。”
钟予慢慢地嗯了一声。
他没有出声了,估计是又睡过去了。
苏蓝就慢慢地把披肩抽了出来,扔在了床下。
她刚想把他放躺回床上,就听见他轻轻地开口。
嗓音很哑,很轻,像是朦胧的呓语。
“……他们……都可以抱你。”
钟予小声地说,很慢,很慢。
苏蓝微微怔住。
钟予身体柔软又单薄,就这么贴进了她的怀里。
他醉意迷离的温热气息拂在她的颈边,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像是委屈的小猫在呜咽着撒娇。
“……你能不能也抱抱我?”
他伏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着,蹭着她的脖子。
“苏蓝……就一会儿。”
就抱他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