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前夜。
公主寝殿。
香薇捧着香巾帕仔细地擦手里的长发,青丝如缎,尤其从后面看。被擦头发的人则是低着头在理琵琶,碧纯宫的人都知道公主爱琵琶,出嫁前夜也将琵琶抱在手里。
香眉在换香,捏着鎏金铜勺往香炉里倒入馝齐香。
她们两个都不愿意出宫嫁人,一心要跟昭懿去巫国。昭懿为此劝了训了,还提出让她们去敏妃宫里。
“若你们不想出宫,我去跟敏娘娘说,让你们去她身边伺候,可好?”
香眉哐当一下跪地上,地上常年铺着地毯,她跪得这么重,把昭懿都吓一跳。她没来得及说话,香薇也跪下了。
“奴婢只想跟着公主,不管公主去哪里。”
昭懿怔了怔,其实她对前路一片渺茫。她留在宫里,不会是好结局,会像上辈子那样,但去巫国,也未必会比留在这里好,总归是异国他乡,可是她实在不愿意留在这里,再经历一次前世经历过的事情。
可香薇、香眉态度如此坚决,她也只能作罢,不再提让她们出宫嫁人的事。
昭懿手指拨动几下琵琶弦,这琵琶补了弦,总觉得没有原来好。她信手弹了一段后,索性放下,转眸去看香眉。
“香眉,你再跟我讲讲你家乡的事吧。”
她迄今都没有好好看过皇宫以外的地方,前世她一直在皇宫里,第一次离宫是大昭惨败,巫国大军逼得他们不得不离开。
她仓皇上了马车,她的宫女没有跟着上车,接她走的侍卫说这些宫女是下一批走。她只来得及回眸看一眼香薇她们就被送上马车,接下来的行程她都是一个人待在马车里。
那时候,昭懿很怕,她想问皇兄他们要去哪里。
终于等到队伍停下来休息,她捶了捶变得肿胀的小腿,再努力神情自若地下马车,她不想让旁人笑话。
身为大昭皇族不能丢了脸面。
昭懿坐马车从来都是有宫女扶,有马凳供踩脚。可这时到处都乱糟糟的,没人顾得上这个被新帝所不喜的公主。
昭懿看着马车与地面的距离,手指不由抓紧两侧的裙摆。她又看向不远处,大家都在忙,没人顾及她。
最后她小心地扶着马车,自己跳了下来。
在她下来后,她看到了昭霁元。昭霁元在王久的服侍下了马车,虽也是坐了一日马车,他依旧典则俊雅,连转身的动作都带有贵气。
他对马车伸出手,少顷,一只属于女子的手放在他手心。
昭懿离得远,听不清昭霁元说什么,但看到昭霁元握紧手心里的小手,细心护着,把车上的女子牵下来。
王久是御前的太监总管,昭懿见到王久,都要给几分敬意,可嘉月不仅由昭霁元扶着,还是踩着王久的背下的马车。
昭懿低下头,不再看那边。
至少皇兄带着她一起走了,她不该怨恨皇兄,可后来她才知道,她被带上的原因是要混淆巫国人的视线。
原来她的背影和嘉月有几分像。
死的时候,她有一瞬间的念头是可惜。
可惜在马车上的那段时间,没有好好看外面的风景。
香眉是十岁才被卖进宫里,那时候她已经知事,对自己的家乡也记得很熟。
她见公主想听她家乡的事,她忖度着说起她们那边的婚嫁风俗。公主明日就要出嫁,些许对这个感兴趣呢。
香眉跟越临近和亲之日,就越情绪低落的香薇不同,她觉得公主这般好,就算嫁到巫国,那巫国少主也定当视公主为珍宝。
“我们那里婚嫁不许成婚的新人在成婚前一日见面,但是有些新郎官心急,非要前一夜去偷看自己的新娘,这就破坏了习俗,姻缘运道也会变差,因此便有了另外一种习俗——守婚夜。公主可知道这守婚夜是什么意思?”
昭懿诚实摇头,她虽还抱着琵琶,但莹润双眸是望着香眉的,一幅听得仔细的模样。
于是香眉也说得更加兴起。
“守婚夜就是让新娘的亲兄弟在新娘的院子里守上一夜,防止新郎官翻墙。再大胆的新郎官翻过墙,看到大舅子、小舅子横眉冷眼站在院中,都会吓得连忙逃窜,不敢造次。”
香薇耳根微红,轻啐了香眉一口,“越发没规矩了,竟跟公主说这些有的没的。”
昭懿这个明日就出嫁的人倒没脸红,她反而好奇起来,“香眉,若是新娘子没有亲兄弟呢?”
“那就由堂兄弟代替。”
“若也没有堂兄弟呢?
“这……”香眉被难住了,她求助地望向香薇。
香薇无奈摇头,好在昭懿的头发已经干了,她放下巾帕,“公主,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您早些休息吧。”
被转移话题,昭懿也不再纠结方才的问题。她起身,由香薇最后将她的长发理好。
香眉则去将窗户关好,关窗的瞬间,她忽然欸了一声,把要关上的窗户又打开些,“这会子登风楼竟然点着灯,是有人在上面吗?”
登风楼是宫里最高的一处建筑,足有九层高,名字意为登而捕风。
香眉还盯着登风楼瞧,离得太远,她瞧不真切,但总觉得九层那里站着人。
“还在看什么,快关窗,公主要歇息了。”
香薇的催促声让香眉放弃去拿望远镜的念头,她关上窗户,跟着进入珠帘后。
翌日。
昭懿很早就被唤醒,沐浴按摩,梳妆换衣。
整整五个梳妆嬷嬷围着她,开脸,在她脸上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脂粉,描眉,涂唇,染蔻丹,步骤繁琐。
妆容上好,还要梳发。
梳发有吉时,到了吉时才可以梳,每一梳都要梳到尾,寓意婚姻圆满到尾。
头发梳好,最后一步是戴冠。
十几斤重的华冠戴到昭懿头上,她晃都没晃一下,娇靥上的笑意也未减少。秋嬷嬷从镜中看到昭懿的笑容,心里长叹气,面上则是笑着说:“公主是福气人,未来定当与驸马和和美美,琴瑟和鸣。”
昭懿闻言,眼睛越发弯,仿佛不是去和亲,而是嫁了一个如意郎君。
司天监定的吉时是酉时整,黄昏时分。
在此之前,昭懿需要去拜别父兄。
她脸上的笑容在看到父皇隐隐有些红的眼睛时,凝固了一瞬。几乎是须臾,眼泪唰的一下滚落。
旁边的嬷嬷立刻提醒道:“公主,今儿是您的良辰吉日,可不能哭啊。”
昭懿指甲都快掐进手心,偏过脸让嬷嬷替她擦掉脸上的泪水。
“儿臣今日出嫁,特来拜别父皇。”她抬起双臂,上下合叠,跪在一早放好的软垫上,“儿臣不孝,今后不能在父皇身边服侍,惟愿父皇福寿康宁,大昭海晏河清。”
昭懿顶着十几斤的华冠,给她父皇磕了三个头。
民间女子出嫁,出了闺房,脚就不能沾地,要被自家兄弟背着上花轿,等到男方府上,再由新郎背下花轿。
昭懿身为公主,不需要遵守脚完全不能沾地的风俗,但也要由人背着她,送她上公主舆驾,讨个彩头。
背昭懿的人没有悬念。
昭霁元沉默地在昭懿面前蹲下身,他今日穿的是礼服,黛紫色的衣袍被覆上大红色的婚服,昭懿双手轻轻搂上昭霁元的脖颈,“辛苦二皇兄。”
又被她叫回“二皇兄”的昭霁元什么都没说,把昭懿背了起来。他背得很稳,每一步都没有颠簸到昭懿。
甚至,他仿佛知道昭懿被华冠压得脖颈疼,平日里最是挺拔身姿的人今日伛偻了,这样一来,昭懿的上半身可以完全靠在他身上,头也可以靠着他。
可昭懿始终抬着头,并未将下巴压着昭霁元肩膀半分。
——“皇兄,什么是成婚嫁人?为什么庆娘娘说等我以后成婚出降了,就不会再和皇兄这般亲近?”
——“那……我不要成婚嫁人,我要一辈子都住在宫里,跟父皇、皇兄在一起。”
快到公主舆驾时,昭懿抬头看向远方,今日是司天监算出来的吉日,黄昏时分的天色橙红如火。她不禁抬起手,用手来挡日落的光,她终于要离开这座皇城。
皇兄,此生我成全你。
我祝皇兄和嘉月情投意洽,燕侣莺俦,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