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金梧秋这是第三次入宫, 前两次的体验委实不算好,可就因为找她麻烦的人是太后,金梧秋即便心中不忿,也不得不听从对方, 没有反抗的余地。
封建皇权制度就是如此, 身份地位主导一切, 即便你这个人有能力、有想法,在权势的压迫下, 你只能下跪低头顺从。
这也是金梧秋不想跟祁昭继续的根本原因,或许祁昭能让她也变成这个时代特权阶级的那部分人, 但这些并不是她自身该得的, 而是因为一个男人的喜爱, 这让金梧秋很没有安全感。
祁昭喜欢的时候,可以给她身份地位权力,要是以后他不喜欢了呢?
那时候金梧秋会不会为了挽回他, 而去做一些如今的自己根本不屑做的谄媚与讨好?若是不挽回,任由祁昭对她爱意消散,那等待她的就是从云端跌落,被困在方寸之地, 再无高飞的可能。
把后半生寄托在一个男人的喜欢之上, 太冒险了。
尤其这个男人还有一个地位超然,高高在上的母亲, 金梧秋不可能喜欢太后那种目空一切, 狂妄自大的人,太后也不可能喜欢出身卑微、桀骜不驯的金梧秋。
今日入宫, 或许就是下定决心结束一切的开始。
此番永寿宫宴会来的宾客不算多, 一个小型宴会, 宾客似乎都是由太后精心挑选出来的,连几位公主都不在受邀之列。
金梧秋进殿后,由宫人引至坐席,一方长案,两人并座的格式,此时金梧秋的同桌还未到,用膝盖想也知道她身边的位置会是谁。
太后的目的很明显,谢珺以崔家女的身份回宫,金梧秋不知道祁昭是以什么心态将她留下,总是有他自己的考量,但无论什么原因,都跟金梧秋没有关系。
她所要应对的就是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金梧秋的坐席比较靠近凤座,甚至比信国公夫人孙氏与其女儿谢婉那一桌还近,金梧秋扫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孙氏和谢婉,两人脸上皆现出一丝笑容,不知是觉得金梧秋好笑还是在等着看戏,金梧秋没有理会她们,径直坐下。
“太后驾到。”
随着一声宫人吟唱,太后仪仗队闪亮登场,走在她身旁的果不其然就是在信国公府有过一面之缘的崔芸,也就是谢珺。
太后走过行礼人群,抬手对众人免礼:
“今日宴请诸位别无他意,只为哀家身旁这位清河崔氏的崔芸小姐接风洗尘,诚如诸位所见,崔小姐与哀家那福薄的侄女是表姐妹,模样性情十分类似,哀家见她实在喜欢的紧,便将之留在宫中作伴。”
太后立于殿中,将崔芸的来历说与众人,当场点破了崔芸与谢珺容貌类似这一点,今后也就没人再怀疑她是谢珺了。
殿中宾客纷纷应声,太后对此很满意,经过金梧秋身前时,对谢珺使了个眼色,谢珺便立刻领命,与金梧秋同桌坐下。
殿中宾客们也都纷纷回到座位之上,而即便有了太后先前那番话,众人的目光此时大多还是放在谢珺身上。
人们在看谢珺,谢珺却在看金梧秋。
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金梧秋侧首看她,谢珺立刻对她含笑致礼。
此女从样貌看起来知性十足,举手投足也都是大家风范。
端庄典雅,出身高贵,知书达理,清柔婉约,多一分嫌艳,少一分无韵,这个女人就身份与外表而言,确实很适合当皇后。
祁昭当年娶她的时候,应该也是希望与她长久的吧。金梧秋心想。
“金姑娘?”谢珺轻唤了声盯着她看的金梧秋,待金梧秋回神后问她:“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金梧秋见她语气还算礼貌,便也客气回道:“崔小姐请便,不过我是个商人,外面的人都称呼我金老板。”
谢珺闻言掩唇一笑:“好吧,金老板。”
凤座之上的太后已然说完寒暄之言,命人开席,流水般的菜肴送进殿中,歌舞乐曲也陆续登场。
谢珺从宫婢手中接过酒壶,亲自为两人斟了杯酒,举杯向金梧秋:
“初次见面,我敬金老板一杯。”
金梧秋没理由拒绝,端杯饮酒时,谢珺忽然呛到,借着躬身轻咳时,凑近金梧秋小声说了句:
“小心太后。”
金梧秋讶然看着她,谢珺见隔壁桌上的孙氏向她们看过来,又忍不住咳了两声,金梧秋这才意识到失态,伸手在谢珺后背轻拍了两下:
“崔小姐慢着些。”
“多谢。”
两人互动道谢后,便自然分开,旁边的孙氏竖起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出哪里不对,而谢珺和金梧秋除了刚开始的几句寒暄之外,竟再没了交集。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们,宴会开始之后,就不断有夫人内眷前来敬酒,敬的都是谢珺,对旁边的金梧秋视若无睹般,各种夸赞‘崔小姐’的言语层出不穷,从家世夸到容貌,从容貌夸到品格,再又说起皇帝对‘崔小姐’的种种赏赐,进而猜测出皇帝陛下的深深爱慕……
金梧秋在旁听得好笑,这难道就是太后的手段?
她不会觉得,这种程度就能让金梧秋感到难堪,知难而退吧?会不会太幼稚了。
若只是这样,那金梧秋简直要对太后改观了,或许是她把太后想得太恶毒了?可谢珺刚才借着咳嗽让她小心太后又是为什么?
正暗自疑惑,旁边的孙氏忽然开口唤她:
“金老板。”
金梧秋看向她:“国公夫人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就是怕金老板觉得冷落,想陪你喝一杯,不知金老板可否赏脸?”孙氏客气的举杯。
金梧秋试图从她这张笑得无懈可击的面皮上找出破绽,但人家脸上的高兴是从内而外表现出来的,金梧秋也看不破,不动声色的与她碰了碰杯。
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另一边对‘崔小姐’的众星捧月仍在继续,几乎把金梧秋挤到孙氏她们桌上去。
孙氏见状,干脆让谢婉往旁边挪了挪,给金梧秋让出一块地方,孙氏还吩咐谢婉:
“婉儿,去给金老板斟酒。”
忽然被点名的谢婉难以置信,母亲竟让她去给金梧秋斟酒?
她指了指自己,试图让母亲清醒一点,然而孙氏不由分说将她面前的酒壶往谢婉手上一送,饶是谢婉再怎么不乐意,也不敢当众忤逆母亲,不情不愿的起身,挪移到金梧秋身后上菜宫婢待的位置,满脸写着委屈。
母亲又不是不知道她与金梧秋有过节,怎好这般不顾她的颜面。
金梧秋上回在击鞠场上骂她的话言犹在耳,后来知道她和陛下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谢婉对金梧秋的厌恶可谓越发浓烈。
再加上近来她的那些朋友都在问她工部那边,何时才能公布升阳巷与平阳巷的改造,她们投入的金钱何时才能看见收益,然而谢婉命人多番去工部打听都说工部并无此计划。
若是工部没有改造那两条巷子的计划,不仅谢婉对朋友夸下的海口实现不了,就连她自己都会血本无归。
这时她想起金梧秋的话,又恨她既然那般笃定,不肯投钱,为何不多阻拦她一番,若是金梧秋阻拦成功,她如今也不至于陷入两难境地。
金梧秋看着满脸不忿的谢婉,对孙氏说:
“不敢劳烦谢三姑娘,我自斟自饮便可。”
说完,金梧秋便欲自行斟酒,却被孙氏拦住,她将金梧秋手边的酒壶拿走,又对谢婉严厉斥道:
“你在磨蹭什么?倒酒!”
谢婉不敢忤逆母亲,只得压下心中不满,为金梧秋斟酒,金梧秋看着被孙氏夺走的酒壶,又看了一眼谢婉给她倒的酒,心中疑惑不已。
“金老板,请。”
孙氏对金梧秋举杯,金梧秋拿起酒杯若有所思,正打算饮尽时,只觉身后被人一推,杯中酒便洒了一半,金梧秋回头看了一眼,原是谢珺想起身,却一个没扶稳,倒在金梧秋背后那位夫人身上,把那位夫人撞得向后倒去,又撞到金梧秋的后背。
“抱歉抱歉,一时没站稳,金老板若不嫌弃,便饮我的酒吧。”谢珺将被她撞到的夫人扶好,又想让宫婢把自己面前的酒壶送去给金梧秋。
金梧秋正想推辞,话没出口,孙氏却率先阻拦:
“崔小姐,婉儿专门给金老板斟酒呢,你放心。”
谢珺看了一眼谢婉手中的酒壶,与金梧秋对视一眼,似乎有话要说,金梧秋却敛下目光,回过身去,对孙氏谢道:
“那就有劳谢三姑娘了。”
孙氏笑得越发和蔼:“不麻烦!金老板今非昔比,可不敢怠慢的。婉儿,斟酒。”
谢婉又为金梧秋添了一杯,这回金梧秋没有任何迟疑,与孙氏碰了一下便爽快饮下。
接下来的宴会,‘崔小姐’身边围着一堆夸赞她的贵妇人,孙氏与金梧秋一杯接一杯的喝酒,直到酒过三巡时,金梧秋似乎有些醉了,跌跌撞撞的起身:
“国公夫人好酒量,我去殿外醒醒酒,回来再与你喝。”
永寿宫设宴时,后花园也是对宾客们开放的,时常有不喜宴会之人,会半途去后花园小坐醒酒或出恭。
金梧秋孤身一人,脚步虚浮着向后花园去,孙氏看着她离殿后,才与凤座之上洞悉全局的太后交换了个眼神,太后抬手唤来随侍在侧的苏嬷嬷,让她下去安排。
看着苏嬷嬷也离殿后,孙氏才暗自松了口气,那金梧秋看着精明,实则蠢货一个,仗着攀上了陛下,连太后都不放在眼里,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
孙氏又看向仍旧被贵妇们包围的‘崔小姐’,若非金玲给她带来的消息,孙氏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那个曾经被誉为世家第一千金的谢珺,放着一国皇后不做,居然跟一个寂寂无名的男人私奔了。
此事被王爷知晓,抓了她男人,才得以威胁她回京,安插到皇帝身边。
太后和谢忱都是蠢的,竟信了谢珺贪慕富贵的话,也不想想,谢珺要真是贪慕富贵,当年又怎么可能放弃一切跟人私奔?
如今好了,皇帝念旧情把谢珺留下,太后又想利用谢珺对付金梧秋,倒是便宜了自己,不必亲自动手,就能完成王爷的嘱托,还能借太后之手,把知晓她过往的金梧秋给除掉。
孙氏想想就觉得痛快,将谢婉手中的酒壶拿走,揭开酒壶盖子往里面看了一眼,酒壶已然见底,全都进了金梧秋的肚子。
这酒壶里装的什么,孙氏不知道,但既然太后让她想办法喂给金梧秋,她只需照吩咐去做就好,事后陛下或金梧秋想找人算账,自有太后在前面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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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梧秋出殿以后,便在廊下找了个栏凳坐下,脑袋靠在廊柱之上,一副不胜酒力的虚弱模样。
苏嬷嬷在不远处观察片刻后,才对身旁宫婢低声吩咐了几句,宫婢领命后往金梧秋走去。
听见身后的脚步,金梧秋只当不知,太后就算要动她,也不会派人从后面直接捅刀,更何况,金梧秋不觉得太后会直接杀她,太后这种人,自诩身份高贵,精明强悍,直接杀人显不出她的手段,对于那种胆敢顶撞她的,势必要先让对方身败名裂,千夫所指,在万分后悔中死去,方能解她的心头之恨。
“金老板可是醉了?需要奴婢扶您去偏殿歇一歇吗?”
宫婢来到金梧秋身旁体贴的问。
金梧秋两颊绯红,瞥向宫婢的双眼亦是媚眼如丝,宫婢心道药效发作,便不等金梧秋回答,径直上前将金梧秋扶起。
而金梧秋也只当神志不清,将全副身体的重量都倾向宫婢,由着她把自己扶去了偏殿。
宫婢按照吩咐,把金梧秋带去偏殿中的一间房间,把她放置在软榻上,装模作样的对金梧秋说:
“金老板,您在此休息,奴婢去给您拿些茶水。”
金梧秋在枕头上蹭了蹭,算是回答,宫婢见她这般,知道她已经彻底失了神志,放心的起身离去,将房门关上。
听见关门声,金梧秋才缓缓睁开双眼,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太后命人精心为她准备的‘犯罪现场’,身子却是依旧躺着不动。
门外此时传来脚步声,金梧秋闭上眼睛,房门立刻被人从外面推开,复关上,落栓上锁。
金梧秋感觉有人将侧躺的她翻到正面,一双手急不可耐的去解她的腰带,而就在他手碰到金梧秋腰带的下一刻,忽然便觉得呼吸困难,双手不得不托住自己下巴,让脑袋向上保持喉管顺畅。
可惜没用,不过几息的功夫,那人便掐着自己的喉咙倒地不起,失去意识。
金梧秋这时才睁开眼睛,从软榻上坐起,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散落的腰带,腰带是玛瑙特制的秘密武器,上面有种沾手即晕的毒,没有解药的话,晕倒三天起步。
早就服过解药的金梧秋,毫无压力的把腰带重新系好,走到晕过去的男人身旁,将他踢到正面,尽管他穿着便服,但能出入宫廷的男人,除了太监就是侍卫,这人应该是太后找来的侍卫,为的就是毁了金梧秋的名节吧。
毕竟这个时代,很多人都认为女人的名节比命重要。
太后此举,恶意满满。
挺好!
刚才还在担心,若太后手段太弱,她不好跟祁昭开口,现在好了。
金梧秋整理完衣服,重新坐回软榻上,静静等待着某人的出现。
大约过了半刻钟,走廊里再次传来脚步声,这回的脚步更急更快,刚刚听见,房门就被人从外面踹开,碎成几块。
祁昭惊慌失措的闯进房间,第一眼就看到好端端坐在软榻上的金梧秋,松了口气的同时,又看到倒地的陌生男人,脸色骤变。
他眉头紧锁,来到金梧秋身旁将她拉起,沉声道:
“我带你走。”
金梧秋却站着不动,并甩开了祁昭,祁昭以为她在生气,说道:
“此事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
金梧秋笑着问他:“你会为我杀了你的母亲吗?”
祁昭噎住,金梧秋又说:
“不会,对吧?你又不是禽兽。”
“梧秋,我保证,从今往后绝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祁昭得知太后再次宣召梧秋入宫,以为最多像上两回那般稍稍为难一番,谁知她竟用这等下流卑鄙的手段。
从勤政殿赶来,祁昭恨不得背生双翅,心急如焚,生怕自己晚来。
“若是发生了呢?”金梧秋问。
“不会!我不会允许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祁昭保证,想上前拉金梧秋的手,金梧秋提前躲开,换了个方位与他说话:
“下回可能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但也许会发生其他事,只要太后在一日,我的小命就被挂在悬崖上,什么时候掉下去都有可能。”
“我不会让她再有机会接近你。”祁昭说。
金梧秋摇头:“没用的,她是太后,一声令下,愿意为她卖命之人多的是。”
“其实太后的手段并不高明,我若是想避开是可以避开的,就好像今天这样。”金梧秋直视祁昭:“但我不愿意!”
“我不愿意今后在这种不平等的阴谋诡计中度过。她可以用尽下流的手段对付我,我却明知凶手是谁,但除了防守之外,什么都不能做。”
祁昭上前抱住金梧秋:
“我明白你的意思,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处理好一切,我保证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诚恳的话语在金梧秋耳旁回荡,她却不愿再为之心动,从祁昭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祁昭,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你我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过因为阴差阳错凑巧同行了一段,但现在这段荒唐的关系该结束了。”
祁昭盯着金梧秋看了好一会儿,察觉到她这回的拒绝比以往多要坚决,他往地上晕死过去的男人看去一眼:
“你真的觉得我们的关系荒唐吗?我并不觉得!我很清楚自己有多喜欢你,也清楚你也喜欢我,若非如此,你我根本……”
金梧秋打断他:
“喜欢并不代表什么,至少我不会为了喜欢一个人,就盲目的放弃自己。”
“过几天我就回江南。”
祁昭问:“什么时候回来?”
“不会再来了。”金梧秋说。
这个答案让祁昭愣了半晌,不知道在这个多事之秋,该不该把她强留下来,只能干哑着喉咙问出一句苍白至极的话:
“那,你京城的生意怎么办?”
金梧秋知道他已经被自己说动,顺着他的话回了句:
“自有金氏的掌柜打理。”
祁昭又是半晌沉默,还是金梧秋主动提出:
“今日一别,各自珍重。陛下能不能最后派人护送我出宫?”
祁昭顿生无力之感,对外唤了一声后,立刻便有两道身影出现在门外,金梧秋见状,向他道谢一声,果断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