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一壶酒,独酌话“相亲。”
本是祈取新福的合家宴,然则,滕霈远这把盏言欢方打湿了唇面,许是即景生情、左右顾盼,一边清芬馥郁,一侧娇蕊芳菲,可谓花团锦簇渐欲迷人眼,枝叶扶疏浅虑深闺怨。如若不然想必是那乙醇的催化作用,故而就着酒话开了讲坛,三湾九转地论起了女儿的择婿大事以求共鸣。如此一来,扰了先前天地平和、席间气氛长相美好不说,着实将滕脂柔那饱含负疚与情感坚守兼而有之的明净心不再寡欲而清安。
“脂柔啊,你说为父我这逢年过节的连个陪酒说话的人都没有,是不是惨了点儿?你瞧人家都是左一个女婿,右一个姑爷使唤的使唤、唠嗑的唠嗑。唯独你父我膝下无人可遣,你这闺女咋就不体谅我们这做父母的心情呢!今天是新年伊始,你呀,得表个态,心里究竟是啥想法也可适当地跟我和你妈说说看,我们也好帮你拿个主意啥,可不能当儿戏,成天打哈哈荒废青春下去了。都多大个人了,自个这方面的事怎地你就一点不抓紧呢!只落个让我们做父母的干着急带上火的,有道是‘廉颇老矣!’往远了说,父母终究不能陪你一辈子,你真得正儿八经地为自己合计与打算了,如若不然,耽误了终身可万万要不得!”
不得不承认,这一拨弹词开篇,有如正戏开台前的锣鼓,句句在点儿且步步为营嗟何及。言毕,滕霈远不忘冲着起身的卢淑琴重重地使了个眼色。右不过的弦外之音弹拨出‘这家统共就咱俩人需得口径一致对外方可应付你这个认死理的女儿。再不济,你这当妈的势必张口发狠话,我一大老爷们,总不能越俎代庖把本属于你们娘们家该干的事都揽了过来不是?’
他照例用眼角余光窥探了一下两位异性的反应,反应就是没反应。解释就是掩饰。
滕霈远夹了一筷头的韭菜炒鱿鱼,那膘肥体壮得只剩一袭脂肪的白嫩“身段”尚未送入口中,却举箸顿在眼前思予了片刻功夫,方许稍显撑不住了,遂舌卷齿磨的食之甘味,却不耽误他慢条斯理地开腔叙话:“这韭菜着实不错,嫩绿脆爽可谓鲜美。自然这与其轮作次序有关。殊不知这女人就跟这韭菜的鲜嫩程度是一个道理:这割了一次之后又生长出的二茬韭菜想当然要比头茬未收割的尚且鲜美许多,那偶有漏茬的已错过正常的生长周期,只能误在田间地头,遭人摒弃、自生自灭罢了。蔬菜如此,女人更为如此。这就是自然遵循法则。”滕霈远吧唧着嘴,口中却毫不含糊地发表告竣。言毕,押了口酒,面上一白,卢淑琴刚要入座,听闻面上一青,圆了圆眼,禁不住看向女儿,但见滕脂柔面上一粉,直至颈项。
三张面庞,跟着了三色的油彩,我的那个‘里格隆’,这还是一家子吗?
事已至此,滕脂柔还算闻之憬然。她一介“韭菜”,关乎种属果然与为师之母的“谷物类”可谓“饭菜对搭、食之尤为。”故而,滕霈远得此惠顾,大可只管风卷残云、舒心下咽便是。
饶是腆脸赖皮、耳旁过风,即使一念,无所往而生其心。换言之,滕脂柔何曾有过那“二皮脸”的做为,既而,举了那梅粉映雪的芙蓉面,真可谓是:‘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实不为过地抬齿进饮了口酒,温婉一笑:“想来,今天这酒陪得不甚满意,姑念你女儿的百般不是,并非有心。权且赔罪,在下自罚一杯,请为父赏个脸、释个怀,不要再纠结于此了。”是下,满了此杯,端于面前,扬起脖不拖泥不带水地一干而净。
“你这闺女,倒是慢着点,别呛着了。你爷俩都给我悠着点喝。跟酒较什么劲儿,再说,你老得老地何苦与她较真儿呢!”一旁在侧的卢淑琴委实看不过眼了,情急下还是偏心与闺女的,话中虽未夹枪带棒的,已然含有指责之意。
“唉,妇道人家,你还偏不愿听,你哪里懂得‘无酒不欢’的酒文化。”
“嗯,你懂,你文化人儿,我是不懂,但我只知道那酒确是穿肠毒药,多饮无益要不得。你这老身骨若不想焚了化柴烧,你就尽管来。”卢淑琴虽不想占尽风头,却也止不住拿腔调不稂不莠地奔他去。
“我也不懂,可有人懂。我也不文化,可有人文化。那‘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曹操---曹丞相,斗酒赋诗篇,你这曾经为师之人倒说说看:是懂还是不懂?可有文化不?”我的那个‘亲亲’,这是开坛反转论三国了吗?
这先前的祝酒方才起了个头,一个负气地将头扭作一边不便搭理,一个干干一笑,这笑里除却酒味儿,总有股子逆风如解,谁知我心的意味在当间。这酒兴俨然被尴尬地撂也不是,却也无处得空安放的两难境地。而钟摆依然故我在嘀嗒作响。顶好的节日氛围变得不那么融洽且不说就如同屋外的天气,水烟朦胧、雾霭沉沉。
滕脂柔洞若观火地定神将左右之人一望、歉然一笑:“我道是因我而起,有伤和眉,又岂能不知?至于父母心意,纵使自己浑人一个,焉能不晓。只是私下里觉得:于乎感情,兴许适当放手,才是最好的方式。而相望于婚姻,则是求仁得仁。两者虽较然不同,却皆不可枉求。”但见她流珠闪作、水清可鉴地徐徐道。
“话虽如此,理亦不糙。可眼下不能总活在自己的节奏里我行我素的不是?感情自然不能唤作儿戏,诚心、认真以待本无可厚非,但也不能益发地‘钻牛角尖’不是找一个实打实知道冷热、疼惜你,原则上没啥大毛病,依我之见,便是可托付之人,我跟你妈不都是打从这过来的吗?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怎地,到了你这儿却不好使了。为何呀?我们怎就也整不明白、看不懂你们现在的年轻人,究竟咋个想法!”果然,眼前这个性情耿介之人急巴巴似将十万个为什么,如一抖空竹的放话求解来了。
“嗳,这话不假,甚得我心、正合我意,说到心坎儿上了,早这么讲话不就对路了嘛!不嫌烦心地绕,绕得我头直泛酸痛,换做旁人哪还有好性子地陪你这般笑脸。也就是你闺女孝顺,方不与你计较。”
要不说‘姜还是老的辣’素来听闻这育人之道老道得狠,显见着高低起落的各家争鸣顷刻间虽未涣然冰释,酒桌上气氛却已然转圜。好一个夫唱妇随地开场戏,这话间一来二往的兜转了半壶酒的功夫,恍然发觉感情是他二人拿着把老式的胡琴儿来对对弦儿的。
语音一落,滕霈远支起善解人意的目光顺着视线,重又打量了女儿一番,遂乘着十足的底气,引以为傲地言道:“我的闺女自是没得挑,仨儿子都不换,更甭说那孝道。只是这‘孝顺’的‘顺’字……嘿嘿!稍显美中不足,若能让为父我从中体味到‘顺从’、‘顺服’、‘顺气’的话,如此过誉褒扬与她,倒叫我惶恐了。”
呵呵!三个顺理成章的顺遂之意顺嘴而出不打紧,却好比顺溜出了雷声咕隆隆,不甚顺耳。
原本前一秒,滕脂柔还编算着使自己高兴也使别人高兴的事,奈何镜花水月,情已成空。奈何看法大相径庭,奈何怀有“恨铁不成钢”念想忒不着边际,铁便是铁,不经锤炼却是断断成不了那白质钢的。唉,只赚了个广生烦恼的糟心劲儿。
是以,下一秒滕脂柔合指揉压了下眉心,顺势对切了下母亲的眼神,勾着唇角顺带作以对答:“想必‘顺应’也是要有论调的。至少在这件事的择选上起码也得‘顺心’瞅着‘顺眼’方好。”她语调顺和中,态度居然无半分顺风转舵的情势趋于迎合。
“哦,怎么个‘顺眼’法,你倒是说说看。”滕霈远凛了下眉,胸前遂向桌前探了探,转过脸来冲迎着她,顺水推舟地接话反问道。
“顺眼、合心在我看来统做为‘不将就’,说白了便是:他能读懂我,而甘愿如此,我也能认同与接受他而非一时半会,对于一辈子而言可谓‘波诡云谲、白云苍狗’变数太大、世事难料。故而,我只寄望半生足矣,韶华易逝、岁月倥偬,彼此执手相望便好。”滕脂柔那杳渺的眸光中,彷如闪现出万姿云彩,变幻莫测、捉摸不定。
“唉,你这看似简单的一句‘顺眼’便不会如你所想的那么容易而简简单单的。”卢淑琴淡扫峨眉的浅愁状,促其顿悟地感慨着。
许是落语生风撩得喉干舌燥,也不知方才的话风是否深入到血脉深处而叩响心门---烦忧便不请自到前来叨扰了。旋即满怀深情地灌了自己满满一大口的酒,粉面含春地侃侃而谈:“我记得我上大学离家那会,站在候船大厅望着往来穿梭于进、出站口的人们,步履匆匆、擦肩而行,一脸的肃然,俨然过客一枚。一时竟生出不知自己为何来?那看似明白将往何处去,其实不然,又有几人能真心地意会到自己人生真正的目的地所居何处?我茫然了。尘世间,虽说你我不经意中便由陌生促相识。然则,相识容易,合适却难如登天。而我恰恰介怀的唯有‘在意’二字。诚然,这‘在意’与否全凭入心。能入我心者,我诚待似‘君王’;不入我心者,不必以回响。可即便如此,位极‘人臣’的我,成日里仰望那心之所属的‘圣君’、‘天王’,不知不觉中总有累了、乏了、倦了、厌了的那一刻,何况那‘君王’也未尝如你所愿的那般期许执念如一、有始有终。说到底,谁也不是谁的谁。”
如此之感怀,卢淑琴还是头回听闻女儿正经八怀的如是说,颇感‘一朝如梦鸟空啼,三春独闺谁□□’之隐忧与不可名状的深层顾虑,叠加得好比空铁壶在干烧,只顾一味地抱薪其下,却未曾想中空无他的白费力气。可细下琢磨,这空灵灵的话倒叫人不置可否。即便当妈的心里再不是味儿,尚不可形于色地表露人前。
窗外,风紧了。屋内,滕霈远的脸也绷得紧了。那浸染岁月尘缘依然方显刚毅的脸庞,眉头起着皱,受此牵连蹙额有如“明月满前川”的“川”字,纵贯五指宽余的面门正中。
“你方才所说的‘谁是谁的、又是谁谁的,到底是谁?我听着怎地愈发的糊涂了?其实,谁谁的不打紧,你得跟我们交个实底儿,你现在心中可有如你所说的‘顺眼’、‘可意’之人?话又说回来了,就你那点眼力界儿,真不打准啊!哪会看个人。远的且不说,就拿上次你刘叔给你介绍的那个法院的书记员,知根知底的上海他老家亲戚,名牌大学毕业留在大连,瞅着就精明能干,保准的前途不可限量,可你却不中意。还有上两个月对吧?话至半截,他冲一旁的卢淑琴求证来着,见其微微点了点头,方才拿话接着言道:“你妈原先教过的学生,为你好一顿忙前顾后,好意介绍个做软件开发设计的,现在的热门炙手行业,年纪轻轻的就是什么项目经理,据说收入可观,都拿年薪的人,可你倒好,几句话不到头,转腚功夫就走人,把一个大男人生生撩在那回味半天。这么优秀的人,你都相中不上,你究竟想要啥样的?你想咋样?你倒是说来听听。”
滕脂柔拿捏着犹如“疾风知劲草”的目光投向了父亲,无须细加揣摩便已跃然而出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话中滋味。与此同时,那眼底一泓池水方有些许温热,而上述两界人儿,如翻着肚白的鱼儿,似浮漂般在深几许的眸色潭水中沉摆起伏……
那精瘦的‘阿拉桑(上)海银(人)’着实精明到家了,点个餐对着价位牌得合计上半天不说,最不能容忍的是有一回打车,竟然连毛钱都不放过,事后跟她解释说他早已习惯如平常,就如同为节省那几块钱的地铁票,送客都不待出站台的。至此,滕脂柔不免重番打量这刮目之人,居然发现其四肢百骸秀气得不能再秀气了,可身的衣服围裹着,忒省布料不说,单凭尔等这腰身恐连自己不足两尺的腰围怕是望尘莫及、不足道矣。
“天灵灵……苍天圣祖……这是要省到骨子里吗?我佛慈悲!狼见了恐都掉泪啊!”
有了前车之鉴,便不加寻思地给寻摸个左右滚圆的人儿来,滚圆的腰身、滚圆的眼,低头瞧见连脚趾头一溜团的滚圆都不带尖儿。瞅着似家家有余粮、横竖饿不着的富态劲儿。待人却不含糊,煎茶倒水、里出外进,生怕招待不周见罪与他,也不知是忙累过火还是小有紧张,就连额际之上的汗珠都尤显滚圆。滕脂柔委实耐着性子姑且忍耐片刻,茶没喝上几口,咽喉却如火燎,干涩得紧。一时间,她真想尖厉着嗓子喊上一喊:
“地灵灵……厚土地母……这杨贵妃农家乐的审美,臣妾做不到啊!”
哼哼!如此一来,两下里寂寥;四方外怨声载道。成不怨她,只因人走茶凉、提前散场,意淡如无地转身便把你遗忘得不带商量。
顺着话茬历数了下这乏善可陈的相亲糗事,滕脂柔内心感慨良多,偏嫌自己老树伶仃,招致批驳音色堪听。每当思及此,便想击鼓叫阵骂月老:“你这小老儿,莫不是月光青青下,害了青光眼不成?看不清状况便罢了,怎可乱牵红绳、错搭配人家,这老眼昏花不打紧,可苦了小女子我搭错了贼车下不来那当如何是好!”唉!着实悲愤了一把。
继而,心下一沉,那软玉温香的朱唇,想是在酒精的催发下,益发得红艳艳。翕动下语意如磐石明言道:“为念之下皆是意,意动,则心动。而心动或许因为表象之颜值,或许是顾念内外兼修而展现的才能,甚至仅是因为所具备的外在经济条件。想必,每个人心中所给出的答案各不相同。我不否认,这些因素或多或少受其影响而并非左右,更未入我心。若要两情相悦,怎么着这二人的智识、格局、见地还有那情商,都要在线与同频。你们若苦苦追问究竟何人何时能真正入我心,我亦不知,许是一记眼神、再不然是一抹微笑也未可知。细想这些许年来,有过彷徨、也曾质疑,但忠于内心不曾有变,也不想动摇。所以,我要对你们说声:‘抱歉’---宁可孤独,也不违心。宁可抱憾,也不将就。当忽作一日心动时,我定会将此心慨然相赠。”
言毕,滕脂柔站了起来将杯内剩余的酒一仰进饮,未余一滴,杯底只残留点儿酒沫子,气泡窸窣、挤撞开散失了身形,去了色,遍寻不到。原本梅粉淡彩的面色,不知是方才那一席陈词如同井喷过于用力,还是这口酒顺得过于力道,那脸红晕得倒像勾了赤彩唱戏的净角似的,转身离席如谢幕般颔首回房间去了。身后只撇下因嘴里不知在咕哝着啥的母亲招致滕霈远声调不低的断续话语:“我这是在劝将不如激将她,你们妇人哪里会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