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宝仪想到了很多，却也没有忘记去观察不远处的‘太子’。
“大人。”坐在床上的‘太子’开口道，让人忍俊不禁，大人，在宫中谁会喊太监为大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在故意讽刺。
‘太子’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喊太监，可他只学会了‘太子’该怎么喊人，可他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他只能用这些日子听到最多的一个称呼，来称呼面前的人。
杨安仪站在太监不远处，可‘太子’不曾看她一眼，只是盯着太监道：“我的家人，他们怎么样了？”明明做太子许久，可他还是不适应，张口时依旧是我，而非孤。杨宝仪可以听出，那样的语气中隐含卑微渴求，像是最常见的庄户人家。
太监闻言笑了：“殿下，他们都好着呢。”就算在最后关头，要亲手送他去死，太监依旧很镇定，他清楚回答着太子的话。
“那就好，那就好。”听到太监的答复，‘太子’显然松了一口气，他甚至不去想太监说的话会不会在骗他。
心愿已了，方才端来的药也凉了。
‘太子’再次端起药，刚刚喂到嘴边，又停下。
太监似乎预判到这个反应，主动为他找借口：“莫不是有些凉了？要不要奴才换一碗过来？”多么贴心啊，甚至担心药凉了就会影响药性，可惜这药并不是为了救人，太监真正的主子也不是这个假太子。
“不是。”听到太监的话，‘太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笑了笑道：“我现在就喝。”
说完，端起那碗药，一饮而尽。
那样苦涩的药，喝得太过艰难，‘太子’却一口不剩，喝了个干干净净。
等‘太子’放下碗，太监也没有离开，他还要确保这人的的确确死了个干净。太监不走，杨宝仪自然也不能离开，他们就这样站在床榻不过三五步的距离，看着床上那人在一刻钟内大汗淋漓，口吐鲜血，浑身抽搐，然后身体僵直。
一刻钟，一个人的死亡只需一刻钟，何其短暂。
杨宝仪动过手，可她的手段都是后宅手段，就算将人算计至死，也是转了好几道的手段，绝对不会亲自动手，给人下药更是从来没有。
这样的事情很容易留下痕迹，不如不做。
现在‘太子’死在杨宝仪眼前，明明下令的人不是她，熬药的人不是她，端药的人也不是她，可杨宝仪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觉得自己也是那个凶手。
“良娣，良娣…”太监不知何时开口，杨宝仪转头看去，听到了一句令她头皮发麻的话。
“太子似乎不对，劳您上去看看。”太监很确定‘太子’死亡，如今让杨宝仪上去一叹究竟不过是因为官家吩咐。
杨宝仪也听懂了背后含义，在太监看不到的地方，她咬住舌尖，企图保留最后一份清醒和理智，她不能怕不能哭，不能流泪，她要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一样，乖乖地，大胆地，去看看‘太子’是否身死。
走进一瞧，杨宝仪松了一口气，她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那就是‘太子’死不瞑目，她实在是无法直视，好在太子虽然抽搐着离开，最后关头又清醒过来，像是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态中，安然睡去，且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杨宝仪深吸一口气，将手探了过去，先探呼吸，再探心跳，没有半分变化。
“他死了。”杨宝仪没有转身再看身后的太监，也没有去管殿门何时被打开的声音，她终于支撑不住，凄惨倒地。
明明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杨宝仪依旧努力向外倒去，她还是怕。
不知过了多久，轻轻抽噎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十分压抑，像是不愿意被人看到自己的软弱不堪。
杨宝仪不知道，在她哭泣的时候，床上那人其实还保有最后一分精神。
他不是太子，甚至不是什么王孙公子，他不过就是京郊偏远小村的农户，家中孩子众多，他从小就吃不饱穿不暖，所以在那些人出来将他买走后，他一点都不伤心，因为他知道可以吃上饭了，家里没了他，还有好几个兄弟姐妹，他们可以多吃两口。
很快，他来到天宫一样的地方，见到了许许多多的人，他每天都要学很多东西，他笨，学不好，汴京话总是说不清楚，于是他就得含着玉珠说话，和他胳膊一样粗的木头敲在他背上，疼得要命，他忍不住叫出声来，以为会得到一分可怜，却只听到一句。
“忍着！”
他只能忍着，他从来都不会反驳，就连在家中抢饭的时候他都抢不过自家最小的妹妹。
妹妹…他好久没看到妹妹，没看到爹娘，没看到大哥二哥三姐，好久没有赤着脚踩在地上，肩上扛着妹妹踩水。
他哭了，却不知道因为什么，从前他只有饿得睡不着的时候才会哭，可现在为什么还会哭？
等到看到中午的饭食后，他更想哭了。
他吃不饱！
明明这样豪华的宫殿，为什么只给他半碗饭，那样多的菜，每样只允许他夹一筷子。他正是能吃长身体的时候。
刚来的时候，他还有些矮，那个时候放开了吃，他们都希望他长得更高些，可等他真的长高了，他也再没吃过饱饭。
他问过原因，却没有人告诉他，不过他偷听到了，因为太子很瘦，甚至比一般人还瘦，所以扮演太子的人要和他一样瘦，所以他每天只能吃一顿饭，只能吃三分饱。
不用干农活，似乎很轻松，那些不会的东西也渐渐会了，日子似乎好过许多，可他还是哭，却始终不明白自己在哭什么。
他知道自己是要死的，他以为自己临死前还会哭，可他哭不出来了。
听到自己家人都好的时候，他笑了，很满足，所以死的时候也很高兴。
他活着本就没什么，死了更是没什么。他就这么个普通人，不值得哭。
直到听到隐约的哭声，他想说别哭，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他无法睁开眼睛，再没可能开口说话。
黑暗将他完全吞噬，这个世界再无他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