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秋叔岐经常在幽栖寺清修,不过时日不算多,他常在海上游荡,时不时回来一次,明明见到了更广阔的天地,只有回到寺中时才会觉得心安。
这处小寺依旧没能成为远近闻名的大寺,这么长时间,依旧只有秋家这一个富有的香客,秋叔岐喜欢在单独的小院中,看着树叶泛黄掉落,然后春日再冒出绿色。
时光流逝,他看着不远处的躺椅,仿佛看到了一个几近透明的身形。
假的。
秋叔岐舍不得闭眼,又不敢靠近,只能在不远处看着,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早已从魏修处得知春晓早已离开,是的,葬身水火两重天的结局,秋叔岐不接受。
他甚至鄙夷魏修,懦弱。
魏修怎么能说她死了呢。
绝无可能。
她那样努力活着,怎么会选择死亡。
“三爷,您看,多漂亮啊。”她在不远处笑着道,原来她放下了手中书,看着夕阳的光照在头顶的枝叶上,绿叶染上暖色,色彩那样浓密,鲜艳到让秋叔岐以为另一个时空的人,在这个瞬间,降临到他身边。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秋叔岐的呼吸都压低许多,近乎迷恋看着那道影子。
越是清晰,越是痛苦。
魏修的逃避出乎秋叔岐的医疗费,那样一个人竟然不敢再找她,如果不找,她就会一直活着。
若是追寻,又会是什么样的答案。
秋叔岐的脚步却没停下。
他在入海口打捞了一遍又一遍,却没有半分踪迹。
这个结局,秋叔岐接受。
她还活着。
死人是没有办法抹去痕迹的,但活人可以。
她一定活着,这就够了。
“师叔,你不和我一起出去吗?”曾经的小和尚长大成人,了空体量颇高,常年打拳的身体十分矫健,眼睛却分外清澈。
这样一双眼睛,净心半点没有打动模样,他无聊地挥手:“凡尘俗世,勿要扰我。”
了空垂首应是,紧了紧自己的包袱,一步步走出了山门。
临出门前,了空犹豫了许久。
从他有记忆开始,他就在寺中。骤然踏入陌生的凡尘,他的心空空的。
“师父可是要出门,可与我们同行。”秋叔岐正要再次出海,便看到有个和尚准备出门,他让人停下马车,将人捎上,准备带他一段路。
秋叔岐不曾注意了空在门口站了很久的事情,也没发现了空上车时松了一口气。
若不是秋施主出现,或许他就要回去了。
不曾想秋叔岐唤他登车,而他的脚也听话的迈了出去。
“师父一直在寺中,怎么突然下车?”马车滚滚向前,秋叔岐阖目问道。
了空想了想道:“住持说我通读佛经,却只懂了三分,剩下的七分,要我去人世间寻找。”
人世间?
这处不是人世间吗?
秋叔岐笑了笑,没有多说:“那就祝师父马到成功。”
红尘漫漫,只有盛世道理,哪有佛家清语。
了空辞别秋叔岐,见了金陵的妩媚繁华,又向着汴京前行。
这是他不曾告诉任何的秘密,除了那个和他有过约定的人。
她说,他可以来汴京找她。
她说,只有在繁华的都市她才能活,她等着他来。
汴京,他来了。他却不知道,那份承诺难以兑现。
同了空一起去往汴京的人不少,了空坐在角落处,听着她们说话。
船上有不少女子,她们兴致勃勃说着科考。
了空不曾觉得有什么特别,他一向不知世事,以为从前的世界便是男子女子都可以科考做官。“我姐姐可厉害了!”一人骄傲扬头,向众人炫耀着自己的姐姐是如何聪明,此次进京定能榜上有名。
“阿月,不可胡说。”十年磨一剑,余年这十年来不曾有过半分松懈,苦读诗书,但心中依旧没底。
她先前什么都不会,不过当初得了薛夫人几句夸赞,便一直坚持到现在,她当真能够科考,能比那些三岁识字的男子做得更好吗?
余年不知道,只知道心情动荡,那是难言的激荡。
见姐姐说话,余月只好住嘴,带着姐姐回房休息,不曾听到姐姐的低语。
如今这般便是最好?余年想到薛夫人曾和她说过的事情,她越发清楚地明白,这只是个开始。
余年攀登之路并不容易,一路摸爬滚打,终于来到了汴京。
酒楼早已住满,楼中还有不少学子,和之前男女分席,男为尊的局面全然不同,如今坐在主位的乃是一名不过十六七岁的女子。
她肤色雪白,余年余月一进来便看到了她。不等余月打听,周围就传来了主位女子的身份。
她并非贵女,而是普通农家女,而她能坐在主位的原因,只有一个。
她是这次秋闱会元,彭雪。
彭字一出,谁都不能轻视。
彭家从来就是才子的代名词,尽管彭雪不知说了多少次,自己和那个传说中的彭家没有半分关系,但架不住世人脑补。
对此,彭雪很是无奈,只能一遍遍重复自己能有今日全靠‘姑姑’。
姑姑不是她的授业恩师,却是彭雪的指路明灯。
家中有个秘密,便是一直活在嘴里的‘姑姑’。在父母口中的‘姑姑’是那样厉害,彭雪心向往之。
余月跟着姐姐在人群中,她们并不出色,还没资格进入主要席位,但也能旁听。
一番辩论下来,余月满是叹服。
“这个彭雪娘好厉害!”彭雪坐在最前,自然惹了不少男子不满,近些年女子科举虽有考中,但还是很少,偏见依旧存在。
谁知现在一个农家女就这般登上高位。
看他们不把她的金装扒下来!谁知一场辩论下来,众人都甘拜下风。
夸了两句,余月却没有听到姐姐说话,她侧头看去,原来余年不知何时哭了。
这,这是怎么了?
余月手忙脚乱帮姐姐擦泪,却不明白姐姐为什么会哭。
为什么会哭啊?
因为想到了一个身形有些模糊的人。
那样惊艳的人,余年只见过那一个。
因为她,她们姐妹二人的生活才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余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发现薛夫人消失后,有些悲伤。
如今见到彭雪,听着她说话,那样不紧不慢,微笑时沉静自然。
明明两人一点也不像,可这样的姿态让余年分外熟悉。
那一年,她陪着薛夫人在房间读书习字,偶尔谈论两句。
薛夫人的神色就是这般。
她是谁?
薛夫人又是谁?
余年的泪越发停不住,她终于明白自己在哭什么。
原来,那样长的时间,她一直不知道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