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寂静无声,直到一人悠悠叹气,杨峰转身:“回去好好准备吧。”他实在了解张伯啸,不管是从前的张伯啸还是现在的张伯啸,他都不会抗旨。
“我......”张伯啸看着杨峰,眼中是少有的软弱,恳求。
这样的张伯啸实在少见,杨峰几乎没有见过,他却没有开口。
沉默就是答案,张伯啸再也站不住,杨峰却没有搀扶的意思,看着张伯啸身形略有佝偻离开。
张伯啸总有一天要明白的,为臣就要低头,你将别人视作棋子的那天起,自己也会成为别人手中的棋。
纵然爬得再高,也总有人能在高处俯瞰着你,让你做些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情。
杨峰也曾是二甲进士,他当年的才华不亚于三甲,可他没有成为一甲,不是他才学不够,也不是他面目丑陋,难见圣颜。只是当年的金殿之上有太多人,既有大儒子弟,又有权贵亲眷,他能入二甲已经是靠着一身才华硬拼而来。
放榜之日,杨峰看着三甲受尽汴京百姓追捧,他虽然也不错,只是到底是二等。
那个时候的杨峰比张伯啸幸运一些,父母健在,娇妻在怀,膝下还有一双儿女,他纵然愤恨,可家庭是他的港湾,温情可以慢慢抚慰他的不甘,让他从痛苦中汲取力量,然后有足够的时间成长,一株被人轻而易举摆弄的杂草,终有一天会长成参天大树。现如今谁不知道汴京杨峰的名字。
同杨峰相比,张伯啸就有些可怜,他父母早亡,如今受到这样的打击,没有亲眷可以陪在身旁,他也没有时间去慢慢感受,官家老了,太孙又太小,这个朝堂需要能臣。
早在官家提起英王之时,杨峰就想明白了一件事。
官家想做的事情,也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
冀国公的爵位乃是开国之时立下的大功,虽然杀戮太重,但战争总会死人,刀剑相拼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说:唉,乱世。
功劳太高就会被君王忌惮,冀国公府人丁凋零某种意义上来说反倒是一件好事,只是这样的情况下,出了一个魏修。
魏修的生死不过官家一念之间,可他活了下来,甚至成为未来官家的‘姨丈’,伦理纲常之下,可以想见‘小官家’未来的艰难。
的确,这世上敢造反的人不多,可这世上的忠臣便多如牛毛吗?
这是一个明显的答案,官家显然不能赌。
曾让太子一派扬眉吐气,裕王英王等人低头的福建路赈灾粮饷一案,逼得英王进宫谢罪,从此很少出现在汴京勋贵等人面前,如今官家骤然提及英王之女和张伯啸的事情,只会有一个原因。
不是为张伯啸赐婚,而是为制衡魏修培养另一位权臣。
因魏修困守王府的英王,因魏修从知州贬至县令的张伯啸,还有比他们二人更好的选择吗?
想到这一点,杨峰也不禁为官家叫好。骤然失去唯二的两个儿子,官家依旧将天下紧紧攥在手心,如今已经为多年以后铺路,不愧在位多年的君王。
多惊讶于官家的手段,便多忧心自己的弟子。
张伯啸,唉。
杨峰再次叹气,看着堆积在旁的公文,也无心处理,吩咐下人准备笔墨,他今日便休整一日,书画一番,反正,这天下不是他的,爱怎么办怎么办。
笔墨之间,杨峰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他画的乃是险峻群山,幽暗小径,杨峰正要提字之际,门外突然传来急切地敲门声。
杨峰面色沉凝,他今日心绪不佳,府上下人都是伺候惯了的老人,绝对不会不懂事,如今这般着急,肯定是出了大事!
“进来。”杨峰沉声道,并未收起纸笔,这样的时候反倒不能着急,也许是下人们大惊小怪。
随从小跑着进来,一脸着急:“大人,您让我盯着张大人,方才有人回禀,张大人他进宫了!”
什么?
杨峰手中笔突然滑落,墨汁飞溅,有几滴溅到了他的手背上,
“大人,不好了,张大人进宫了!”
杨峰手中笔掉落在洁白的宣纸上,毁了一幅好画。冰凉黏腻,他下意识低头看去,却看到年轻时舒展有力地手如今正在轻轻颤抖,上面浮现出灰褐斑点,他早已老去,纵然不想承认,杨峰依旧被这个认知打击得头晕脑胀。
他老了,老到无法看透年轻人的心。
可他不服!
杨峰抬起头,厉声问道:“进宫?”
“他怎么会突然进宫?是宫中有人传旨还是什么?”
随从茫然摇头,他只知道张伯啸进宫去了,哪里会注意旁的地方。
唉,杨峰摇头,这个随从跟了他这么多年,他看中的便是笨拙,因为笨所以好用,如今却觉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到底被坑了一回!
“还不赶紧备车,我也要去宫中!”现在不是懊恼下人不够聪明地时候,杨峰赶紧吩咐道,见身上衣服还是昨晚那套,也不打算再换,匆匆便要出门,临走前,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画。他很少作画,不过喜欢看得是山水浩瀚之美,偏偏今日在纸上的却是险峻森严。
字如其人,画如人心,他的心中哪有那般平静无波。
杨峰转身离去,侧耳细听,不曾听到礼乐之声,还好。
官家想要为张伯啸撑场面,赐婚一事必定要发明旨。明旨动静极大,而他的府邸就在宫门不远处,若是明旨,想必他也能听到一番动静,如今没有,想必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上马车的时候,杨峰悄然松了一口气,最坏的事情还没发生。方才他听说张伯啸骤然进宫,他以为是接到了赐婚的旨意,准备进宫抗旨,还好还好......
路上,杨峰一直催促着车夫,担心张伯啸惹怒了官家。
虽然不是抗旨,可官家金口玉言,哪里是他一个凡人就能改变的事情,今天势必受些苦,而且再大的苦也不会让官家改主意。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闭目养神的杨峰沉声道:“怎么回事?”
随从自习查探一番道:“大人,是英王。”
英王车架显然比杨峰的马车更为惹人注意,听到下人说是英王,杨峰的眼睛猛然睁开:英王怎么来了?
昨晚官家突然提起英王,言语之中赐婚之时不可更改。
杨峰劝着张伯啸接受,毕竟官家许了英王女儿一个郡主之位,这是了不得的恩宠,对张伯啸百利而无一害,偏偏这傻子,不知犯了什么牛劲,现在进宫去送死。
张伯啸想死,杨峰却不想让他死,这才着急去到宫中,只求张伯啸还没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现在正是关键时刻,杨峰不想节外生枝,低声吩咐道:“先行避让。”如今他代替官家处理朝中诸事,杨峰反倒比往日更低调一些,更何况,他隐约察觉英王王骤然进宫的背后还藏着一些其他事情。
比如,英王和他同路,难道也是去宫中?这事情未免太巧了一些。昨夜他和官家夜话,明明没有宦官在一旁伺候。按理来说英王应该知道不了什么消息,怎么现在......
无论如何,杨峰不想沾染。
只是他哪里明白,英王此次出门,正是为了杨峰和张伯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