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8章 青云的意义

重男轻女乃封建遗留思想,农村及山村尤甚,生男为大喜,张灯结彩,满月酒大摆宴席,生女为小喜,气氛大逊,或不声张,甚至于给岳丈家报喜,岳丈亦是同样的态度,是外孙则大笑喊“好”,是外孙女则微笑或不笑,道“也好”。

不仅是岳丈希望女儿母凭子贵,在夫家立下根基,亦因为他也是这样期待自己的儿媳妇。

因此溺婴之风悠久不绝,直到建国初期鼓励生育,既有多生孩子的英雄母亲,也有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实际表扬,重男轻女思想开始转变,到八十年代计生开始,情况又是一变,不过此时生活条件变好,哪怕头胎为女,也有亲戚能代为收养。

特别是城里亲戚把头胎女儿挂在乡下兄弟姐妹名下,直到新世纪都屡见不鲜,狠心一点的就不再要回,称作“把给人家”,以后见面也都不提这茬,瞒着孩子,若只是寄养或者把给后又反悔,往往孩子两家姓氏,到什么山唱什么歌。

可说到底,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的时代尚未到来,等做长辈的眼见百年后不能上山土葬,眼见祭拜不能烧纸放炮,眼见孩儿们无论男女都能常回家看看,才算是望峰息心,放下不甘而认命。

幺弟罗学雷吃透红利,哪怕幺妹年纪更小,家中有两个姐姐做家务,罗老娘依旧很早就让她从扫地刷碗,烧锅做饭,洗衣喂猪做起,培养操持家务的能力,按长辈们的话说,女孩子若是连盘菜都炒不好,哪有婆家要。

且不说幺妹同样要下地干活,栽秧割稻挖红薯拔花生样样不落,光是按照长辈设定的经验传承,该幺弟负责的使牛种田亦没练好。

早前在生产队,因为年纪小跟村里孩子混,罗老爹管不住,罗老娘不舍得管,年年算工倒数,等青云农业租地之后,他更是双手一摊放下农活,光靠爹娘养活。

罗学云给他出本钱,帮他挖塘,让他学习养鱼,在屋里看书还能欢喜上进,天天挑肥划船撒饲料,日晒雨淋又挑拣起来,到后面大部分活都是老爹帮他干的,美其名曰有工夫,闲着也是闲着。

老爹老娘打的什么好主意,罗学云一望便知,无非是亲哥发达,哪还有让老弟干粗活的道理,学杨学祥学长这些兄弟都能拉一把,亲弟弟不能拉?

只是罗学云对亲哥的冷脸让他心有余悸,亦在多次交锋中,发觉此子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道德绑架能逼迫的,转而采用苦肉计。

不心疼幺弟,总得心疼老爹吧?

可越是这样,越让人反感,爹娘生养恩,哥姐照料情,确实难填,但于幺弟而言,是受照顾多,而付出少,除了一母同胞外,真不比罗学杨亲近多少,最难处理的是惯子如杀子,你两口把孩子养成大爷模样,却让别人消受这脾气,这合理吗?

罗学云直接收回鱼塘,交给青农,同时对幺弟的帮助设定明确的考核机制,想进入青农,去学驾驶学种植学销售,从基层开始干起,好则升,坏则降。

散漫惯的幺弟只想一步登天,哪还可能磨性子?三天两头打渔晒网,靠爹娘接济,等眼看着到结婚年纪,一起玩的伙伴都借着青农的东风,收心忍性,踏实工作生活,幺弟失掉乐趣,复又央求爹娘和二哥。

罗学云思来想去,觉得毒瘤不能越养越大,于是给他个机会,让学龙在村里设优选超市站点,交给幺弟负责,好说歹说稳定两年,以为是浪子回头,结果又闹出未婚先孕的笑话,惹得罗雨勃然大怒,跟家里闹僵,老爹在亲家面前抬不起头。

以而今看,他对叶秀似乎没多少结结实实的爱情,即便有,恐怕也在结婚之后消却,否则何至于对头胎不是儿子生气?甚至不肯在生产之后去安慰照料?抑或是,只要收银员是小姑娘,没有叶秀,也有王秀、李秀?

罗学云对幺弟失望的,不光是他狭隘的思想,固执己见不肯改变,更是没有脑子,算不明白账!以上罗坡现在的水平,他若是超生,谁敢来牵牛扒房,罚款有多少交多少!

连一点面子上的敷衍都不肯做,将爹娘兄弟姐妹和媳妇岳家都晾在一边难堪,与其说是不懂事,耍小性子,不如说是狠毒,只顾自己。

幺弟被压进去后,秦月走出来,凑到罗学云身边,低声道:“刚才叶秀哭着喊我姐,让我照顾妮子,还想……请你给妮儿起个名字。”

“这是什么意思?生个姑娘就要寻死觅活?”幺妹吐槽道,“没这个必要吧。”

一众哥姐亦都无语。

“我家两个小的还没周岁,哪照顾得来?叶秀只是担心将来老三翻脸,不认她和姑娘,指望二爹爹养起可怜的女儿。”秦月道,“就像普生那孩子一样,亲上加亲。”

不光是普生,黄秀之所以让罗学云给小儿起名,就是赖上二叔,上一代有点隔阂,啥事见面不痛快,下一代是无辜的,罗宗昭逢人就说我这大名是彰显的意思,二叔起的,将来上学工作结婚有啥需要帮忙的,说一两句软话,罗学云可不得搭把手。

这同样应和前面的问题,孩子不是我教的,你们做爹娘的养坏了,想让我兜底,未免也太欺负人,有些东西不光是出钱出力,而是要买单。

譬如幺弟,若是人人都知道他跟罗学云关系好,有什么事必定帮忙,那么他就会变成口子,被各种风雨侵袭,从而牵连罗学云,但很明显,他不像学杨明现等人一般知进退有头脑。

大姐在陈清尚未赶来,罗学风向来没有决断发言的资格,罗雨扫视一圈接过话茬。

“起大名不说三五岁,起码过个百天,现在说这话早了。”

罗学云沉吟半晌,一时间难以开口。

名和字都是很郑重的事,即便建国后大多数人不再取字,对名的郑重依旧保留,请家里老长辈,村里文化人、乡里算命先生,各种来法都有,表达对孩子美好未来的期望。

一般来说,都是先起乳名叫着,等到六七岁上学定个大名,这还不是最后版本,等上户口时,可能还要矫正,假设在小学遇到同学跟自己名字同音(同姓同辈同风尚,再加各种声母不分,这种情况很常见),或者算命先生说他五行缺什么,都是要改的。

罗学云给自己俩孩子早早备上大名,一是他那时候就是这样风气,提前选好字义,二是自信有本事将俩孩子健康养大。

因而叶秀的请求显得有些冒昧,这年头婴孩夭折率很高,不光是医疗条件的问题,还有养护经验的欠缺,大量不合适的传统习惯以及各种各样的风险,所以才有陈清地区十二周岁以前,每个生日都很慎重的过,烧纸放炮拜家神,烧香磕头求保佑。

罗学云能进口一大批母婴用品保护母女俩,能放下工作精心守着孩子,幺弟能做到吗?若是他做不到,全交给罗老爹罗老娘,那就会面临很严重的问题,孩子养活概率贴近罗学云他们出生的时候。

别说是人,就是带名字的阿猫阿狗有什么不幸,人的同情心都会有感触的。

“二姐说得对,女孩的名字总要起得好听一些,得慎重考虑,你让她先安心养身体,爷奶伯婶姑姑都在这,哪能叫孩子苦着。”罗学云道,“以后云云月月的纸尿裤,奶粉,玩具,都有妹妹的一份,年纪差不多,刚好能玩到一块去。”

秦月嗯了一声,但没有立即进去,等着老娘跟大嫂出来汇报情况。

幺弟不教育不行的,还得他去给岳丈家报喜,哪怕离得近叶家可能早早得知情况心里有准备,可他若是板着脸上门,不照样是打两家人的脸?

等待的过程中,大姐匆忙赶回来。

一见众人脸色严肃,还以为出什么事,腿一软差点倒了。

“情况啥样?”

“没事没事。”罗学云眼疾手快,赶忙扶住,快速解释一番。

“苕孩,生个女孩当姐,以后照顾弟弟妹妹,比大哥贴心。”

大姐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外屋所有人都尴尬,罗学风无意躺枪,罗雨恨铁不成钢,罗学云夫妇虽是双胞胎,却正是哥哥妹妹的组合。

“歇一歇缓缓劲,娘和大嫂都在里面劝着,没啥事。”罗学云道,“幺妹,给大姐倒杯水。”

老爹守在里外屋门口,观察两边局势,深刻明白事情严重性,等幺弟出来,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蹬了个狗吃屎。

“爹,你这事干啥?”

大姐急忙去拉。

“还打,还打,你打死我算球!”

幺弟竟然哭起来。

“憋住,给老子憋住!”罗老爹低沉吼道,“罗学雷我告诉你,生姑娘这事你要给我捣秧子(损害秧苗,意为捣乱使坏),惹得全家不痛快,你就给我滚出家门,我权当没你这个儿。”

眼见老爹似乎动真怒,幺弟止住啼哭,委屈巴巴蹲在角落。

众人不约而同长叹。

“老二。”罗老爹转头看向罗学云。

“在呢。”

“妮子生得巧,二十三云和月周岁,二十五她满月,你幺弟的样子你瞧见了……”

“别说了,爹。”罗学云淡淡道,“我会多备食材烟酒,云和月过完周岁生,让厨子掉头往这来。”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账到时候你兄弟俩再算。”

罗学云望了幺弟一眼,道:“好。”

轰轰烈烈闹了一阵,众人各回各家,要么屋里有孩子要照顾,要么根本不想掺和幺弟的事,再说一家四个大成人照顾不了一个产妇和婴孩,说出去也是叫人笑话。

“秦老师,你感觉叶秀精神状态怎么样?”

罗学云跟秦月俩人往家回的路上,还是忍不住提出这个话题,虽然幺妹猜测寻死觅活很不靠谱,叶秀看着也不像是柔柔弱弱的娇花,但不是有产后抑郁症一说,若是真想不开,就完蛋了。

“还行吧。”秦月挽着丈夫的胳膊,慢慢往家里走,“看到她俩这样,我才明白自己有多幸福。”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跟幺弟一样奇葩。”罗学云微笑道,“我不过是尽到一个丈夫的本分。”

“哪有?就说梅嫂,她生老大的时候,丈夫跟公爹忙着抢收,看了一眼就走,月子里都没照顾几回,等生老二跟更离谱,塘埂上洗衣服就生了。

我起初还不明白,一直听她说老二是在塘埂上捡的,还以为是人家不要的弃婴,到后来才明白,她们把生孩子叫做捡,就像鸡鸭在窝里生了蛋,随手捡起来。”

罗学云握住秦月冰凉的双手,将她揽在怀里。

“华夏还是根深蒂固的农业国家,上下五千年形成的男耕女织的文明以及其附属的各种问题,都要时间改变,有句话叫做发展是最好的避孕药,等人们普遍升腾起追逐更美好生活的理念,认识到养育教育孩子让孩子幸福比传宗接代重要,就会慢慢变好的。”

“当我不读书吗?”

秦月娇哼一声,道:“书房那本册子讲乡土社会有四种权力,横暴权力、同意权力、教化权力、时势权力,其中教化权力能靠血脉和辈分堆叠起来,树果儿未必不喜欢叶秀,但当叶秀没能给他诞下儿子,以继承和彰显这种权力的时候,他翻脸比翻书还快。”

“所以要发展,要将人从封建遗留的笼子里解放出来,不再固守这些条条框框。”

罗学云笑道:“以新田集建设而言,许多夫妻加入青农之后,选择搬离村子,离开父母,到乡里以务工为生,长辈因田地而对他们指手画脚的能量不复存在。

若是再狠心一点,常年不回去,感情越发淡薄,血脉道德的压制跟着削弱,谁还能继承教化权力,颐指气使?

从本质上讲,重男轻女的根本原因是农业社会根基在土地上,而守住土地需要代表武力的男丁,工业发展瓦解这一切之后,就会大有改变。”

秦月道:“这就是你创办青云农业的意义么?将田地使用归于公司,以职场培养取代家庭传承,从而将人从家庭带到社会?”

“其中之一。”罗学云淡淡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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