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也在旁边,听到了这番话,顿时竖起了耳朵。
李青云站起身,对李春芳问道:“可是有事要一齐商量?”
李春芳:“首揆只叫你一人,快些去吧。”
玩办公室政治?徐阶应该不会打这么低端的局吧?
李青云心里疑惑,但没多问放下手中纸笔,慢条斯理地走了过去。
高拱在一旁望着,若有所思。
近到案前,徐阶戴着老花眼镜,正趴在桌前,神态甚是认真。
“玄卿来了,快些坐下。”徐阶招呼着李青云,态度和蔼,仿佛是在与家中晚辈说话。
李青云:“首揆相邀所为何事?”
徐阶摘下眼镜,枯瘦的手锤了锤肩膀,而后端详着李青云,叹气说道:“玄卿可知,先帝在时,虽然器重你,但其实根本不喜你站在面前。”
李青云闻言一愣。
“又岂止是先帝,便是老夫,每每见你,总是会想起韩荆州的《祭十二郎文》。
‘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
“心中只想,人无再少年,何其哀也。”
又打资历牌?李青云心中顿时警惕起来,不敢多言。
徐阶见他警觉,笑呵呵说道:“近些天看你起草的文书,批示的公文,相当工整,全无错处,当真是后生可畏。”
李青云忙称不敢。
徐阶话锋一转,说道:“只是太过工整,循规蹈矩,反而丢失了你在地方施政的那一丝灵气。”
“大明朝不缺我和子实(李春芳表字)这般的老家伙,倒是缺你这种敢于改革奋进之人。”
李青云:“首揆有话不妨直说,这般夸赞,晚辈当真是消受不起。”
徐阶端正了神色,说道:“你不必防备着老夫,其实我也是支持革新换象。”
“裱糊匠做久了,也想着把屋子收拾收拾,再造个新的,只是可惜年老体衰,有心无力。”
“老夫,终究与你等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了。”
李青云心想,徐阶这是要拉拢自己。
先是态度示好,随后不着痕迹地赞赏,再消除敌意,模糊对立,寻找共同点,消除分歧。
值得吗?为什么徐阶要这么做?
就像徐阶说的,明明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就算有一天李青云真的掌握了大权,他徐阶早就隐退了,说不定还老死了。
难道李青云还能对有贤名的老臣事后进行清算不成?
李青云坦然答道:“首揆当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您扫除奸党,还政于清明,自是开创了一个时代,怎会贪恋从前。”
徐阶听着话倒是一愣,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错了李青云。
到了他们这个级别,虽说还是花花轿子众人抬,但也不会阿谀奉承的太过分。
李青云此番话,当真是出于本心?
只有李青云心里知晓。
纵观嘉隆万三朝,隆庆一朝虽短,但确实开辟了一个承前启后的时代。
扫除了嘉靖晚年的积弊,将天下地权收回中央,制造了稳定平静的环境。
也正是这样,张居正才有了在万历年改革的基础。
徐阶此人,虽私德有亏,但就论功绩,无愧于首辅一职。
徐阶哑然失笑:“如此说来,倒是老夫心脏了,将些不必要的心机用在了晚辈上,惭愧惭愧。”
他话头一转,突然问道:“你怎看我与肃卿的关系?”
李青云:“怎是区区在下可以置喙的?”
徐阶道:“你不说,老夫也知晓,你权当我两人,是昨日的严徐两党,斗个你死我活罢了。”
他叹气说道:“老夫都这般年纪,还有什么可值得贪恋的,无非是能做一年是一年,实在不行家中还有两亩薄田可种。”
“可圣人教诲,在其位,谋其政,”徐阶突然谈起了圣贤道理:“老夫师从聂豹,所学心学要求知行合一。”
“我既认了这道理,便贯彻下去,故而社稷加身,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与高阁老有何关系?”
徐阶:“自然是有关系。”
“高肃卿有胆魄,有才干,性情如牛,嫉恶如仇,若是太平光景,内忧外患得平之时,自是可以闯出一番大功业。”
“可如今朝局不易,上下困顿,正是协力维稳之时,又怎生容得四处乱搅。”
李青云:“首揆这番话,应当与高阁老直面而谈,与我说,确实有些唐突。”
徐阶眼神盯紧了他,说道:“老夫正是说与你听。”
“天下事,我还不放心交到肃卿手上,但奈何年岁已高,就在去年,每每办公之时,常觉头晕目眩,两眼发黑。
如今我欲为大明社稷再揽英才,太岳是其一,玄卿你也是其一。”
“你们在,可以拉肃卿一把,也拉大明一把。”
“而老夫纵使失了势,在家颐养天年,才算得上是人生幸事。”
你骗小孩呢?
徐阶这话里,一分假九分真。
道理大致上都是讲得通的,可到了结论,便实在让人难以信服。
哪个政治生物会有如此豁达的姿态。
腰斩于市的夏言,饿死破庙的严嵩都是明晃晃的例子摆在那里。
你徐阶也有一份恩怨在里头,若当真失了势,还想着悠哉悠哉种田逗孙。
怕不是整日惶惶不安,茶饭不香。
李青云低头忙称不敢:“社稷之重,在皇上,在首揆,在诸位阁员协力,又岂是区区一二人可以牵扯。”
“在下此时,也只求个在其位,谋其政。”
李青云化用了徐阶刚才的话,表示自己其实无意牵扯入两人之间的争斗。
你把我当做李春芳就是,别把我当回事。
内阁不比地方,苟着发育,才是王道。
徐阶目的便是为了分化高拱李青云两人,见李青云的态度被试出来,心中不免有些喜意。
于是斟酌道:“你既有如此稳重,老夫甚是宽慰,有些政事,也可多交与你操心操心。”
李青云眉头一挑。
这是相互试探好了态度,到了交换政治利益的时候。
没有前面的试探,后方的交易无法进行,相对应的,若是没能达成后续的交换,那前面的所有表态都是空口白话。
“老夫看了最近拟定的几道文书,是为太仓王氏平凡的案子,”徐阶从桌上拿起一封文书递给了李青云:“平反前朝建言冤案,是两诏中重中之重的内容,其一便是不可错漏了被冤枉的忠直之士,其二便是不可一刀切,将有恶行之人也一齐释放。”
“王忬一案,暧昧不清,处置起来是相当费心力,但玄卿这文书写的是极好的,有理有据,让人信服。”
“这案子,我便优先批了,”徐阶示意李青云将文书传回,在末尾处打了勾,随后说道:“王氏一族,家教甚是出名,王世贞此人之才学名声,由江南传入京城,如雷贯耳,此等贤才,先前因着父亲的缘故赋闲在家。”
“如今确实万万不可屈才了,玄卿觉得王世贞任哪个职位比较合适?”
徐阶首先拿出了他的诚意。
王世贞在辞官回家之前,做到了按察司副使一职,如今在乡养望多年,出而为官,怎么说也得往上提一提。
这提一提,再踮踮脚,可就差不多摸到封疆大吏的天花板了。
徐阶的这份大礼不可谓不贵重。
李青云不直接回答徐阶的话,反而问道:“去年广东一战时,朝廷议论着要设立一个广东巡抚,到现在正月好几了,不知人选可曾定了下来?”
“因着国丧耽搁了,玄卿此番来问,可是心中有属意的人选?”
李青云摇头说道:“还是要请教首揆和高阁老的意见,不敢妄言。”
“况且,我这一离去,浙江的位置也空了出来,两省都是我大明朝对外开放的门户,将来有可能承担主要的赋税压力,这些地方,不能不看紧。”
广东一战中,李青云在人事方面的话语权本来不高,但随着他进入内阁,有权力参与了决策,那借着前面的功劳,他在举荐广东巡抚一事上便有着较重的话语权了。
而浙江巡抚这个职位,就不是李青云能够做决定的了。
浙江现在是什么地方,它在负担了大明朝两成半的赋税同时,还承包了奢靡的内廷消耗。
大明最大的赋税来源地,从南直隶变成了杭州。
由此可见,浙江位置之重。
不能做决定的地方,自然就不能用来做交换,那么李青云提起来的目的就十分明显了。
徐阶沉吟片刻说道:“有什么想法,大可说来听听。”
“一换一,”李青云比了一个手势:“在我看来,广东与浙江是同等重要的地方。”
广东和浙江自然不可能是同等重要的,尤其是在经济层面。
但是思考问题不能光从经济层面出发。
虽然,掌握了浙江一地意义重大,但是在政治意义上来讲,如果广东巡抚的位置再由徐阶一派的人来做,那两广就依然是他的。
而浙江虽好,但是李青云扎根许久。
纵使徐阶派人渗透,也不知道要花多少力气才能拿下。
而且更重要的是,徐阶现在迫切渴求稳定,缺的就是时间。
徐阶果然没有直言否决,而是站起身,踱步思索起来,半晌,问道:“王世贞应当在哪个职位为好?”
李青云回答的干脆:“浙江左参政,一年进布政使。”
徐阶接着问道:“巡抚一职,你希望是谁?”
“现任浙江布政使林守如,在广东一战中表现突出,为人沉稳能干,是维稳守城的好人选。”
徐阶皱眉,说道:“他既是浙江布政使,又怎么能再做浙江巡抚,于礼制不合。”
李青云:“几年前,做着浙江布政使的郑泌昌,毁堤淹田后,立即升做了浙江巡抚,这也是违制,举朝上下也无人多嘴。”
徐阶还是不愿:“此一时彼一时,如何再步严党后尘。”
“并非步其后尘,而是因地制宜,”李青云朗声道:“严党想在浙江改稻为桑,就需要安排他们信得过的人掌权,朝廷若还想浙江承担大明朝的重担,那就需要一个能使出力气的人。”
“林守如,作为这个人,再合适不过。”
林守如真的完全合适吗?当然不是。
合适的是,他是铁杆的李党。
李青云说他合适,那就合适。
徐阶追问:“他做了浙江巡抚,可敢保证缓解国库之忧,发放百官俸银?”
李青云无奈说道:“首揆这话说的就不合道理,世上又怎会有十足十的把握。”
“大道五十,遁去其一,九成八都实属不易,剩下那两分变数谁说的准?”
徐阶说道:“谭纶可为浙江巡抚。”
“不可。”李青云断然否决,丝毫不因为谭纶与他的私交而同意,因为杭州藏着太多不能让谭纶这种忠君爱国的君子见到的东西。
李青云立即给出理由:“子理兄有掌兵之能,新朝初立,去年又是大雪漫天,一片极寒,北方俺答必会来犯。”
“此时,将子理兄调到京城,甚至是调到北边维持边关才是最适合的。”
徐阶觉得这只是李青云的托词,心里对他的判断并不以为意。
“你既然不能先做保证,那就拿出诚意。”
“什么诚意?”
徐阶:“立即写一道疏,与老夫一齐向皇上举荐广东巡抚的人选。”
他想逼李青云立即站队,迅速与高拱划清关系。
李青云望向他,说道:“首揆应当知道,此时我若与你一齐上疏,意味着什么?”
“什么意思?”
“这道疏,我上了,但是,还需首揆满足我另一个条件。”
徐阶皱眉,问道:“你还想要什么?”
“国子监,翰林院。”
徐阶闻言,失笑道:“肃卿乃是国子监祭酒,你若真想要,怕是找错人了。”
李青云:“首揆既然懂我意思,又何必说这些客套的话。”
李青云现在最缺什么?最缺人脉,缺学生,缺资历。
而大明朝最合适的地方,无疑就是国子监与翰林院。
这两个地方,聚集了大明的所有斯文才气。
一早他便发觉,身边除了林守如,再加一个刘显德,俨然没有更多能上得了台面的嫡系。
高徐两人相争时,都能推出学生,为其前驱。
而他总不能一直撸着袖子下场干。
未免过于丢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