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皇万岁。”
“徐阁老请起，杨金水，给徐阁老搬个椅子。”
在嘉靖朝的时候，大臣面圣有座位坐，那是只有首辅才有的特权。
也是嘉靖玩弄权术的一种手段。
隆庆显然不能这么玩，因为内阁里都是一群比他资历要老得多的大。
更重要的是，为了表示恩宠，隆庆在与高拱奏对的时候，也是赐了座位，不管官职如何。
这就大大拉低了这一动作的内在含义。
徐阶对杨金水能做到皇帝近侍也是有些惊讶。
隆庆问道：“徐阁老突然奏见，所谓何事？”
他心情还是有些兴奋的。
刚刚登基，他对于和国家重臣一起商讨国事这种事还是保持着一定的积极性。
有种大权在握，天下黎民受我节制的感觉。
徐阶屁股刚坐下，连忙又站了起来说道：“臣这几日一直在为国家财政的事务烦忧，不瞒皇上，眼下新朝初立，百废待兴。”
“陛下德厚仁慈，行止节俭，堪为四海楷模。今见黎庶艰难，民生凋敝，而国库空虚，政事艰窘，正值天下共患之时。guqi.org 流星小说网
臣请陛下高举德风，身先垂范，以激励上下同心，携手共度斯难。若君臣协力，励精图治，何愁邦国不兴，百业不昌，终可成就中兴之盛世，布泽四方，庶民皆得安居乐业。诚如古谚所云，“上行下效，天覆地载”，此皆仰赖圣主之明德，率先垂范，天下幸甚。”
隆庆略带兴奋的表情僵在脸上。
他不是不学无术的帝王。
相反，在高拱和张居正一堆严师的教导下，他的文化水平很高。
方才徐阶矫揉造作的一段话，通篇翻译下来的意思就是，国库没钱了，只能苦一苦陛下，大家一起熬过去。
这一刻，隆庆的情感与他的父亲达到了共鸣。
凭什么？
那是朕的钱！
你们的权力都是朕给予的，出了问题，你们要我来解决？
若是嘉靖本人，大概会不屑冷笑，然后再站在大义之上，阴阳怪气地将徐阶怼回去。
但隆庆毕竟不是嘉靖。
而徐阶也是吃定了这一点，试问如果真是嘉靖本人，他徐阶就是再困难都会咬牙坚持，而不是要皇上做出改变。
隆庆将身体靠在龙椅后，整个人慵懒了下来，说道：“徐阁老一心为民，着实是辛苦了。”
“你说的法子，确实不错，朕作为天下表率，是该做出模范作用。”
“但天下吏治的败坏也不是朕一个人影响的，这样做是不是真的有效，也未能得知。”
“兹事体大，徐阁老不如先在内阁里与其他阁员商讨一番，再递交司礼监，再做决定也不迟。”
此番话一出，徐阶虽面无表情，心却沉了下去。
没有直接答应，就是间接拒绝。
难道自己以前是看错了皇上的脾性。
那个温良恭俭让的裕王去哪了？
徐阶心想着，也许是自己太急了，没有拿出可行的章程来，所以裕王不信任而已。
对，一定是这样的，皇上肯定不是不想让出这部分利益。
徐阶心里说服自己，但此行目的未达成，还想说些其他事。
坐在上面的隆庆给了杨金水一个眼神。
杨金水立即开声道：“时候也不早了，如果徐阁老没什么事，也是时候该处理宫中的事务了。”
隆庆接话道：“是极，刚入大内，宫中还有许多繁杂的事务要处理，徐阁老还有奏对的话，都在票拟里面说吧。”
徐阶低下头，道：“那……老臣告退。”
待徐阶走出大殿，隆庆面带赞赏地看着杨金水。
以前身边的太监，几乎都是嘉靖安插在身边的眼线，倒还从来没有一个这么贴心的。
父皇也真是，如此好用的一种人，干嘛总是防范着。
杨金水将方才藏好的玉女金身像拿了出来，手用丝绸隔着，递给了隆庆。
隆庆接过，突然叹了口气：“做了皇帝才知道皇帝难，天下人都盯着，全然没有一丝自由。”
杨金水面带犹豫，欲言又止：“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隆庆：“有什么就说什么，朕最讨厌猜谜语，卖关子的人。”
杨金水说道：“依奴婢看，万岁爷就是太心善了，凡事都要担心，九州万方都顾及着，这心底里唯独没有装着自己。”
“像万岁爷这般，奴婢看着都觉得心疼。”
隆庆将金身像放在一旁，说道：“以前倒是不知晓，你这奴婢这般懂得揣测人心。”
杨金水赶紧请罪，解释道：“奴婢如何敢揣测圣心，所说的话，句句都是发自肺腑。”
“算你说的对，可那又如何，”隆庆摇了摇头：“徐阁老说的还是有道理的，他是老臣，更是有功之臣，这么多年兢兢业业，朕如何能不听他的。”
杨金水立即说道：“万岁爷可千万不能这么想，您才是大明朝的天，徐阁老资历再怎么老，总归只是臣子。”
“更何况，大明朝里忠臣良将犹如天上繁星一样多，徐阁老的意见万岁爷不喜欢，为什么不能听别人的呢。”
“比如？”
“光是内阁里，就有不少可以信赖的人。”
隆庆细思，顿觉有理。
徐阶的法子他不想听，那还有自己的高师傅。
总不能高师傅也想让自己为了天下百姓苦一苦吧。
苦一苦自己也不是不行，隆庆心中觉得膈应的是，既然这个办法有用，你们干嘛不和先帝说。
唯独和我说，是我剑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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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宫门而去的徐阶一路心事重重。
府上，赵贞吉连忙追问面圣结果如何。
“皇上没有同意，但也没有否决。”
赵贞吉一言戳破：“那便是拒绝了，皇上不好明言否决，票拟到了司礼监，陈洪那厮再驳回，反正他也是专门做这种差事的。”
徐阶又何尝不知道，只不过此时他更担心的是，自己在隆庆心里的印象，会不会因此而变得恶劣。
这种开口让君王自省的行为，若是明君听从采纳了，那便是一段君臣佳话。
若是不采纳，那就会被君上猜疑。
赵贞吉又问道：“皇上是一刻都没与师相多说？”
徐阶摇摇头。
赵贞吉冷笑：“那便是连谈的必要都没了，皇上是打心底里不同意这法子，别说真做个勤俭的君王，就是和先帝比，少一分一毫都不愿意。”
徐阶犹豫片刻，说道：“皇上总归不修道，几座宫殿都造了起来，总比之前要好的多。”
赵贞吉：“以后的事情，以后再算，眼下是，我们要立即发出俸禄。”
徐阶突然说道：“面圣的时候，有一件怪事？”
赵贞吉不知徐阶为什么突然换了话头，疑惑问道：“什么怪事？”
“杨金水爬到了皇上的身边。”
赵贞吉和杨金水打的交道不少，闻言更加疑惑了：“他早年被外放江南，借着织造局的生意才回了宫里，从未在皇上身边待过，怎么会……”
徐阶：“老夫也疑惑，思来想去，发觉与一人绝对脱离不了干系。”
“你是说……李青云？”赵贞吉立即就想到了李青云，在诸多大臣当中，就属李青云与杨金水之间的羁绊最深。
他们之间，肯定有着某种联系。
“他是个有野心的人，短短几年，资历没多少，但凭着一手赚钱的法子，让大明朝这么多人离不开他。”徐阶说道。
“师相是什么意思？”
徐阶说道：“这样的人，怎么会一直听从高拱的话，更何况，他与高拱已经处在同一位置。”
赵贞吉心里一惊，听徐阶话里的意思，他是想和李青云……
“师相打算如何来做？”赵贞吉心中颓然，当年那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如今居然具备了和徐阶一起下棋的资格。
而自己还是老师手下的一颗棋子。
“明天到了内阁，我与他接触一番，他若真如我所料，所求甚多，与高肃卿决计不会走到一起。”
徐阶想拉拢李青云，分化他与高拱之间的关系。
就像……张居正那样。
徐阶心里有了大致八成的把握。
毕竟李青云真的也是有所求的人，就凭高拱那恃才傲物的脾气，两人怎么可能相处的来。
他徐阶，内阁多员共政，公同票拟的处事方式，才是众望所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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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内阁阁员李青云的早餐，有四个咸食，十样小菜，一碗蹄子，一碟鸽子雏，一碗春不老乳饼，一碗混沌鸡儿，再加上一碗添了数十种干果的白糖粥。
这般花销，饶是他身上兼着数个职位，所得俸禄都不能支撑他在京城这般奢侈。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又有哪个大明的官员是真靠着俸禄生活的。
君不见，朝廷三年没发俸禄了，真是只靠着俸禄生活，怕是早就饿死了。
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如果发生了官员饿死的情况，那皇上就得发罪己诏，内阁群臣引咎辞职。
既然不是那么缺钱，那为什么百官还要对那三瓜俩枣的俸禄这么上心呢？
用清流士子的话来讲，这拿的不是一份俸禄，是一份诚意。
我可以不要，但你不能不给，朝廷不给，那丢的就是朝廷的面子。
内阁阁员上班时间一般是在每天卯正三刻，也就是早上的六点四十五分。
对于后世人来说，这几乎是个无法被接受的时间。
但对于夜生活匮乏的大明人而言，就显得稀松平常了。
李青云喜欢和家人一起吃早餐，因为忙于公务的他只有这个时间可以询问一下孩子的学习情况。
他膝下有两子一女，大儿子也到了该接受蒙学的年纪，每天的早晨他都要考校一番他的功课。
“京城里天冷，出行的时候要多穿几件衣服。”高妍叮嘱着。
来京城已经差不多有半个月，北边的气候比起南方是要难适应些。
当然，这里说的南方是江南，不是岭南。
岭南的生存条件，真是除了不养人，什么都养。
“希成的教育你们都得上上心，四书五经读来懂些道理就行，不要学那些老学究，做个只会死读书的呆子。”
“有他老子在，如果想做官，也不需要读这么多圣贤书，如今我从海外也引进了不少翻译的书籍，虽说都是些不开化的蛮夷人，但千万人里，总归有那么一两个有才学的。”
“重要的是，不要被眼界给束缚住了。”
高妍为他整理着衣裳，笑道：“你每次都这般叮嘱，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
“书院里你这般教学子，外面的人意见可都不小，以为你在标新立异，你把他用在自家儿子上，倒是能堵住他们的嘴。”
李青云：“堵住他们的嘴作甚，这些风言风语如今已经撼动不了我，若真能产生影响，吸引这天底下第一等聪明的人，对你的术数，对溪娴的物学，对小荷的化学感兴趣了，这才是真好。”
一番嘱托完毕，他便搭乘轿子出行，在宫门前下轿子。
臣子是不许在宫中坐轿乘马的。
准时到达东安门，进入皇城后，在午门查验象牙腰牌，再进入紫禁城，左转通过左顺门，辰时到达文渊阁。
文渊阁虽然是天底下职位最高的地方了，但这里面的人还是一个比一个卷。
明明都是六七十岁的老头，来的一个比一个早。
生怕皇上看不到自己的勤勉。
大明内阁是明朝最高的决策机构之一，主要负责处理文书和奏折，拟定决策，代皇帝起草诏书、文件。
内阁大学士起草进画，审署申覆，传达给下级部门依章实施。
嘉隆万时期的内阁比较特殊，这一时期，部权尽归内阁，这使得大学士一下子从办公室成员一跃成为了宰相。
作为新人，李青云多日以来的工作就是负责学习，观政。
高拱在内阁当中嗓门大，积极且充满活力。
高仪，李春芳，陈以勤就显得安逸许多，几人坐在一块，安静处理政事。
李青云很顺利地融入了这小透明团体中的一员。
日前内阁中最忙碌的事务便是在嘉靖遗诏和登极诏颁布之后，替那些被嘉靖和严嵩贬斥的官员正名。
这是一件非常得人心的政务，徐阶抢了先头大义，高拱便从个人入手，施加影响力。
“玄卿，首揆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