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元年,新朝更替。
距《遗诏》颁布十一天之后,裕王朱载登极即位,是为隆庆皇帝。
颁《登极诏》,亦徐阶所拟,云:“惟我祖宗,圣圣相承,至治鸿功,超越千古……”
徐阶以“先志不可不成,圣训不敢不奉“为隆庆《登极诏》的基本主旨,渲染父子二诏之和谐融洽、一脉相承的气氛。
但是……年号定为隆庆。
登基固然是好事,但是父亲刚死,就取个隆庆的名字……
有些人在暗地里嘀咕,但是无伤大雅。
更多人关注的是,这是一场堪称完美软着陆的权力交接。
试看史书里,大多数皇权的交接都伴随着血与火。
弑兄逼父,烛影斧声,甚至还有逼死儿子亲生母亲的。
简直有辱斯文,不堪入目。
隆庆一朝,没有兵乱,没有夺嫡,甚至没有掀起大狱,清算前朝官员,真是好的不能再好。
但事实上,在知情人看来,朝中的局势已经波涛汹涌。
次辅高拱与首辅徐阶对掐。
在外人看来,首辅徐阶虽稍稍有些落于下风,但还是保住了自己的权威。
从遗诏到登极诏,没有给其他阁员半点参与的机会。
这般看,隆庆帝还是站在老臣徐阶这一边。
但紧接着,在诸多意见中,又采纳了高拱所提的“隆庆”年号。
其中深意,让人忍不住细究。guqi.org 流星小说网
有人不禁担心,隆庆帝不会也像他的父亲那般,是个喜欢玩弄人心的帝王。
但是,在《登极诏》颁布当日,又有诏令,亟释户部郎中海瑞于狱,随后,授予大理寺丞一职,士论称庆。
海瑞一疏,闻名天下,出狱之时,百官相迎。
场面浩大,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海瑞果断上了李青云的马车。
马车上,海瑞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李青云上下打量着海瑞,看来杨金水照顾的确实周到。
旁人出狱,几乎都是瘦骨嶙峋,不堪折磨,反观海瑞,气色甚好,双目有神。
李青云打趣道:“我接你出狱,你怎地连声谢都不与我说?”
海瑞瞥了他一眼,与李青云相处久了,刚想说些无赖话,但是他的教育无法接受他这般做,于是认真地回了一句谢谢。
这反倒给李青云弄不会了,他干笑道:“先前你住的那个院子,我给你找回来了,里面那口棺材我替你扔了,刚峰兄不介意吧?”
海瑞没说话,只是眼神稍稍有些伤感。
李青云道:“虽说一口薄棺顶的上刚峰兄大半个月的俸禄,但该花花该省省。”
“令夫人和母亲都住回来了,总不能让他们和棺材住在一块。”
海瑞那张原本刚毅的面庞,此刻浮现出复杂的神情——欣喜、激动、隐隐的酸楚交织在一起,眼眶竟渐渐变红,半晌才说出话:“多谢了。”
“是我多谢你才是,”李青云正色道:“刚峰兄何其勇也,你那道疏,为天下人狠狠出了口恶气。”
“只恨吾不能为也。”
海瑞摇头喃喃道:“于事无补,徒增烦恼尔。”
也就是你海瑞说这话,换了别人我都觉得他在装逼。
打了独裁皇帝一个大逼兜子然后全身而退,最后再萧索地来一句“徒增烦恼尔”。
李青云:“还未恭喜,内阁已有调令,出狱之后你就要被调去做大理寺丞了。”
品级降了半品,但好歹是活下来了,还能接着当官,证明隆庆还是中意他的。
海瑞面无表情:“有份差事做也好,不至于到了月尾,连租金都给不起。”
“不过,你一个入阁拜相的人恭喜我,是不是欠妥了些?”
两人相视一笑。
海瑞说道:“出将入相,多少人一生求而不得,你如今倒是做的比胡部堂要好了。”
李青云也不自傲,道:“不过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罢了。”
马车一路行驶,就快到海瑞的家。
李青云说道:“你们一家团聚,我就不打扰了。”
“临走前嘱咐你一句,现在京城的局势看似平静,但与之前相比,并无二致。”
海瑞一向是讨厌党争,但事关生死,也不得不关心,问道:“是徐阁老和高阁老?”
“正是,他们斗得很凶,而且,还会很没底线,一方未倒下,另一方就不会停手。”
海瑞在牢里半年,不知情形发生到了这种地步,他对两人的印象,还停留在齐心协力对付严嵩的时候。
海瑞脸色当即冷了下来,说道:“这般争斗,无止无休,十分心神,但凡留半分在社稷上,也不至于国库亏空,民生交困。”
“倒了个严党,又来个徐党,高党,这天下的奸党,当真是杀不完吗?”
李青云劝解道:“等你名声大了,朝廷里自然会出现一个海党,这种事情就像天理一样,不为尧存,不以桀亡。”
海瑞望着他,道:“照你这么说,朝廷里很快就会有一个李党。”
不等李青云回答,海瑞又自顾自地说道:“那这趟马车我是万万不该上,在人家眼中,我岂不是成了最忠实的李党。”
你别说,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在里面。
“莫要开玩笑,”李青云瞧出了海瑞眼里那一丝促狭,没好气说道:“你现在名震朝野,不知多少人想利用你的名声来做文章。”
“你尤其要小心,莫要给人当枪使。”
“记着了。”
李顺儿打马停车,面带恭敬地望着海瑞匆匆进门的背影,嘴上说道:“以前老觉得这世道不好,好人不长命,坏人遗祸千年。”
“这老天爷总算做了件好事,让海郎中一家团圆了。”
李青云不置可否,说道:“打道回府罢,这世道会越来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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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的京城局势复杂到什么程度了呢?
徐阶与高拱的争锋相对,内廷与外廷的矛盾,长时间被强权压制的言路,财权的不平衡分配,边关战事吃紧,后方宗室紧吃。
朝廷近些日子传出好些风声,都是对徐阶本人的流言蜚语。
只因户部对百官的俸禄,一年拖一年,如今算下来已经三年了。
这都改元了,欠的俸禄到底什么时候发?
赵贞吉这个户部尚书到底能不能干,不能干就换个人。
御前财政会议中,徐阶虽然强行压下了高拱的攻击,但实际存在的问题没有得到解决。
甚至为了对抗高拱,徐阶没有给出解决的态度。
赵贞吉为什么这么勇往直前,为徐阶做前锋。
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绑的太深,在嘉靖朝最后的几年,为了大局着想的徐阶一味迎合嘉靖的索求。
国库大门对嘉靖敞开着。
赵贞吉夹在其中,有苦难言,户部国库这把钥匙从来就不在他的手上。
嘉靖才是真的户部尚书,而徐阶是左侍郎。
他赵贞吉只是后娘养的,只负责挨骂。
这也是为什么会议结束之后,徐阶立马拉着赵贞吉一顿宽慰。
“各省官员都已经按耐不住了,”赵贞吉又忍了几日,当时各地的奏报让他坐立难安。
“去年他们被人鼓动都闹到西苑边上,今年要是再发不上俸禄,他们能把户部大门给拆了。”
赵贞吉左思右想,近些日子来受的委屈忍不住涌上心头,说道:“要是实在不行,这位子干脆就让他来坐。”
这个他指的是李青云。
赵贞吉如此上进的人,也忍不住说出了自暴自弃的气话。
他现在骑虎难下,都没有办法脱身。
徐阶示意赵贞吉冷静,道:“暂且再忍耐一些时日,现在大明朝的赋税加上江南织造局的丝绸生意和海关生意维持朝廷运转其实绰绰有余。”
“问题就出在了君上那里。”
“当今皇上勤俭仁厚,我是一个铺张浪费的人。”
徐阶确实有办法,他在之前的御前财政会议中之所以不提,完全是因为高拱打了他一个时间差。
现在缓过来了,便可以自如对付。
“大明朝六部衙门,我心里也大致盘算了一番,兵部今年的军费可以削减三成,工部可以削减五成,礼部要花的银子可能多些,大约加上一成。”
“刑部要拨款,处理一番前朝遗留下来的冤假错案。”
“如此一来,至少有500万两银子可以用在补发百官俸禄上,而且库房中还能有盈余。”
赵贞吉还是不放心,说道:“说一千道一万,终究是要皇上拿主意,若是皇上不愿意,那……”
劝说皇帝勤俭,对于大臣而言,这是一件很失圣心的事。
赵贞吉不想开这个口,徐阶也明白,说道:“此事便由我来说与皇上,孟静你先安抚下面的人,不要闹事。”
最近被释放的官员有些多,加上现在正是年节,京城里四下都闹着动静。
嘱咐完赵贞吉,徐阶几乎是马不停蹄地面圣。
由不得徐阶不着急,实在是隆庆与高拱的关系实在密切了些。
他们经常性地私下见面,损害的是他这个首辅的权威。
而紫禁城中,隆庆正把玩着李青云进献上来的奇珍异宝。
都是在与倭寇一战中搜罗而来。
外有太监传讯,内阁首辅徐阶求见。
隆庆不舍地放下那玉女金身像,吩咐杨金水藏好些。
被外人见了,容易使天威受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