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华亭!”高拱怒气冲冲,也顾不得体面。
若是旁人倒也不会如此,偏偏是高拱,他的性情便是这般暴烈。
徐阶分化了他亲爱的小老弟张居正,本就心痛不已,现在他又诓骗了李青云,这让他如何能忍。
徐阶对此仿佛早有所料,提醒高拱:“内廷要地,注意斯文。”
高拱扯着大嗓门,喊道:“别和我说这些没用的,徐华亭,你我多年老友,还不知道我的性子。”
徐阶:“你我交情如何,公便是公,在文渊阁里,你该叫我一声首揆。”
高拱:“那好,那我就与你谈公事。”
“两广总督林良生靡费无数,寸功未立,如何还能做两广总督,还有三省巡抚之位,未与诸位阁员商议,如何就草草做了决定?”
“你且给一一说来。”
徐阶的表情顿时变得严肃,说道:“第一,朝廷有规制,内阁办公,不是像你这般,咆哮首揆,你若真想议事,请上文书,再开内阁会议。”
“第二,林良生之事,两广之事艰难错杂,我大明有流官制度,但唯独在云南,广西等地多采用土官,正是这个原因,两广之地大位不可轻动。”
“林良生在广五年,对当地情况最是熟悉,不过是在兵备方面略有不足,何以将其直接黜落。“guqi.org 流星小说网
“第三,内阁自有其制,人事任命皆决于上,几个巡抚任命老夫认可了,便可以写票拟转交司礼监,这是首辅的权力。”
当徐阶当真耍起了官威,制度上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高拱怒极反笑:“好,好的很,你不仁,那就莫怪我不义了。”
其实高拱还有一个方法可以阻止这次任命。
首辅的权力确实大,但也不是乾坤独断的。
高拱完全可以以次辅的身份向司礼监呈递票拟,还可以直接面圣驳回。
但偏偏这是最不能做的。
内阁从来一体,纵使是有分歧,也绝对不能在公开的流程体制里出现。
高拱就是再暴躁,也是决计不会做出这般没脑子的事。
徐阶望着高拱转身就走的样子,幽幽叹了口气。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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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争吵自然是引起了外边人的注意。
李春芳和陈以勤习以为常。
自从高拱入阁,在内阁当中与徐阶的争吵都不是第一次了。
这两人是从严嵩夏言那个时代过来的,对现在内阁里的氛围当真是觉得不可思议。
内阁首辅本是独一档的位置,设置无论多少个次辅都是为首辅而服务的。
严嵩在夏言时期哪里敢大声说话,只是背地里暗戳戳地使小阴招。
徐阶也是如此,严嵩压制了他二十年,徐阶一向都是能忍就忍,忍出了一番新天地。
高拱这行为,称上一句倒反天罡都不为过。
两人一时间都不知道,到底是高拱其人性格过于强势导致,还是徐阶拨乱反正过度,造成的这场面。
高仪和李青云坐在另一边。
高仪有些无奈,说道:“早前与你说,不要参与他们之间的竞争,你倒好,脱离是脱离出来,反倒成了引子。”
李青云回道:“各取所需罢了。”
徐阶给的太多了。
恰好都是他想要的。
高仪皱着眉头,有些不放心:“就怕是因着这事,你在皇上那失了圣心,况且,你又该如何与高肃卿解释?”
李青云:“无需解释,据实直说,不过办公罢了。”
政治官场从不拿人情说事,无非是利益相关罢了。
张居正与高拱这么久的交情,也是说变就变,他难道还能比得过张居正不成。
若是李青云和李春芳陈以勤这般,安心做个次辅,等着致仕,那稍稍偏向高拱,做半个高党也行。
但,他又怎能满足于区区次辅。
张居正重返六部,以他和隆庆的关系,再过几月怕是入阁都不无可能。
原历史中,张居正入六部,四月份迁东阁大学士,再任吏部尚书,直入内阁为次辅。
张居正这种对手,能领先他一步,就领先一步,不可有半点松懈。
而高拱本人,在嘉靖驾崩后,也开始陆续召回先前被贬的学生。
徐阶也是这般做法。
张四维,胡应嘉等人得以回京。
比起他们,李青云的优势只在自身。
高仪心里也是知道这个道理,他虽然也算是高拱一党。
但他自己作为尚书,阁员,也有自己的政治诉求,不可能完全倒向高拱。
他之前与高拱联手,一方面,高仪需要与高拱一起方能对抗徐阶,另一方面,高拱也需要他的助力。
而他对抗徐阶的目的,是为了帮助与自己有姻亲关系的李青云。
高仪:“你心里有计较就行,徐阁老将翰林院事务交与你处理,如今便是第一等的要紧事了。”
且说高拱出了文渊阁,再出紫禁城,往吏部衙门而去。
他与曾经的三边总督,前兵部尚书,如今的吏部尚书杨博有旧,如今便是来找他议事。
杨博与高拱关系友好。
说来也奇怪,高拱此人虽然共事的时候不招人喜欢,但朋友却不少。
杨博见得高拱,立即便猜出了他的来意,直言道:“高阁老此举太不妥当,内阁乃天下文臣表率,怎可一分为二。”
“凡事都不可被情绪左右,理智行事才是上等。”
高拱心里不服气,说道:“徐华亭不止两次,想要乾坤独断,当真以为这内阁是他一家的了。”
“他斗得倒严嵩,我自然也能斗得倒他。”
杨博连忙制止:“不可说这气话,徐阁老又哪是严嵩可以比拟的,齐心先过难关,再计较不迟。”
“惟约(杨博表字)莫要劝我,今日我来寻你,只为一事,你可愿与我一齐否了先前的登极诏?”
杨博一愣,随即苦笑:“嘉靖两诏,得君心,得民心,何以来反?”
高拱冷哼道:“屁的得君心民心,他徐阶不过是想得官心罢了。”
登极诏内有褒郑王、出宫女及考察三事。
其中以考察一事影响最为大。
考察一事可以当做徐阶拨乱反正的一次大的整风运动。
彻底与嘉靖一朝划清界限。
今中外之吏皆称职,自无可去,若之不职,便罢黜。
空出来的位子刚好给那些在前朝因言获罪,现在官复原职的人来顶上。
明代考察之法,分京察与外察。京察逢己、亥岁行,六年一次。
四品以上官自陈以取上裁,五品以下则吏部、都察院考核俱奏。
外察又称大计,逢辰、戊、丑、未岁三年一次。
隆庆元年为卯年,是以新政开启之岁特加的考察,高拱便打算以考察的名义做文章。
高拱先前便在登极诏颁发之时埋了钉子,加了一条“科道官公同评议,不许匿名投匦,暗肆中伤“的话。
原本是为了限制徐阶在言路方面的影响,以免他用来对付自己。
现在徐阶主动出击,他便也要还以颜色。
杨博还是不愿意参与到两人之间的政治斗争,婉拒道:“徐阁老如何想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天下已经容不下多少是非事。”
“高阁老能罢手就罢手吧。”
高拱接着说道:“我并非是无理取闹,登极诏中,平反了相当部分数量的官员,其中科道言官最为多人,他徐阶手下门生故吏,遍布朝野。”
“此番京察,只希望杨公能秉公处理,不做徇私之事,可否?”
杨博苦笑回道:“本该如此,又怎需高阁老专程来跑这一趟。”
高拱这才满意离去。
归去阁中,与李青云更是没有半点交流,将心中态度明晃晃的放在了明面上。
如此一来,倒省了李青云与他交谈的功夫。
正月那些大大小小的事夹杂在一起,终于随着考察一事被彻底引爆。
吏部尚书杨博在本次考察当中标准极为严格,不留一丝情面。
也是因此,“兹以考察去者科道官半之”,引起了言路的广泛不满。
而京察还于考核后,允科道参纠遗漏者,称拾遗。
简单来说,你查完我,我也能回头再查,觉得你查的不对,还可以直接驳回。
科道拾遗,最为百官所顾虑,《明史》称:“拾遗所攻击,无获免者。”
胡应嘉在归京之后以吏科都给事中参与考察事。
在拾遗的时候为了营救好友郑钦,直接上疏弹劾杨博考察不公,以私忿谪言官。
这个家伙,堪称大明嘉靖朝前几的喷子,之所以不是第一,那是因为有个海瑞在前。
他与高拱的关系极差,曾经还向嘉靖喷过高拱的私生活。
头铁的胡应嘉丝毫不管杨博的情面,指着鼻子就开骂。
不会吧,不会吧,咱们科道清流出身的官一半被免去职务,你们山西人什么圣人出身啊,居然一个人都没事。
黑幕,天大的黑幕。
弹劾的奏疏入了内阁,高拱意识到到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胡应嘉本该以吏科都谏参预该考察,有什么问题事先可以说,但偏偏事后才说,出此自相抵牾之举,当属违制。
高拱见胡应嘉此违例妄举,欲重惩之,在票拟文书中,指示将胡应嘉削籍为民。
而胡应嘉又是徐阶的小老弟。
高拱这番动作让人很难不怀疑,是对徐阶直接的不满。
换言之,这哪里是在打胡应嘉的屁股,分明是在打徐阶的脸。
徐阶本想找高拱理论,但高拱也学精了,直接将文书递交了司礼监。
此时徐阶就面临了两难的境地,是公开内阁的分裂,还是任由高拱处置胡应嘉。
而徐阶选择了后者。
内阁里的氛围比以前更加紧张了。
徐阶与高拱两人当堂对峙着。
高拱一脸为公,端的是大义凛然的样子,而徐阶愁眉苦脸,不住摇头。
“肃卿若执意如此,那便随你吧。”
劝解不得,于事无补,徐阶转头回了桌案。
高拱脸上未见得色,拂袖离开。
李青云见状也是默默摇头。
高仪忙问:“玄卿摇头是为何故?”
李青云斟酌字句,说道:“高阁老怕是下了一步臭棋。”
“胡应嘉虽为徐阁老党羽,但不过是前驱之人,如此明目张胆的报复,肯定会让他在言官那里坏了形象。”
“如此一来,既动不了徐阁老根本,又恶了言官,怕是危矣。”
这群言官最擅长用语言杀人。
里面最不缺的就是敢打敢冲的喷子。
高仪分析道:“我先前听闻,高阁老去找了杨部堂,此事或有联系,那胡应嘉或是心怀不忿,或是有人指使。”
李青云:“若真是徐阁老之计,那高阁老只怕是中计了,新朝初定,本就有大开言路之风,此势由内阁至外廷,浩浩荡荡。”
“高阁老一人挡大势,麻烦不小。”
“若不出我所料,此后不消两天,科道处必起波澜。”
果不其然,胡应嘉被削籍为民后彻底引发了整个言官群体的不满,弹劾的奏疏如同雪花一般涌入内阁。
以兵科给事中欧阳一敬弹章最为激烈。他比高拱之于宋蔡京为奸横不忠辅臣,希望能够罢免高拱的职务以惬公论,以光新政。
高拱也使出了面对言官弹劾时候的传统艺能,自辩加辞职。
自辩的奏疏当中,指责胡应嘉为了徇私而混淆视听,处理的相当公正,而欧阳一敬与胡应嘉是密友,相与为谋,挟阁臣以自固,理应与胡应嘉一个下场。
然后便是向隆庆言明,党比成风,纪纲溃乱,再无颜面于内阁中任职,乞骸骨。
隆庆当然舍不得他亲爱的高师傅,将奏疏驳回,安抚道:“大臣之道,重在康济,不专洁身。”
话里的意思就是,不要管其他人怎么说你,你是我最器重的大臣,怎么能因为一些宵小的言论就走呢。
高拱也是吃定了这一点,圣眷在他的身上,因此态度强硬无比。
如此态度更加激怒了言官们,他们纷纷策划着集体上疏,或者涌入紫禁城,直面谏圣。
隆庆元年的二月悄悄到来,在京城还在互相打着口水仗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影响了所有人的打算。
二月,俺答绕过长城,兵锋直逼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