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中门对狙

来人身着大黑斗篷,整张脸全埋在阴影下。

诏狱中光线本就不佳,如此便完全看不到来人的脸。

只看得他穿着厚厚的松江棉袍,开口说道:“我下来审你。”

语气缓慢,却带着一丝迫人的气场。

海瑞:“不知这位同僚是在哪个衙门任职,以何身份来审我?”

那人一声冷笑:“和你一样,在大明朝任职,有旨意,你只需回话,不得再提问。”

海瑞:“既然有旨意,那就请问吧。”

“你因何写奏疏辱骂当今圣上?”

海瑞:“并非辱骂,实为劝谏,君道不正,自有臣子出言。”

“君道如何不正,难道光凭你一张嘴就能颠倒黑白?”

“我在奏疏里说的很明白,你如果对这个问题有疑问,大可再翻一遍。”

嘉靖皱眉:“皇上有旨,要你亲口说。”

“君道不正,在皇上二十年如一日玄修,美其名曰效仿汉文帝无为而治,实则空有文帝之名,无文帝之实。”

“修道设醮行,大兴土木,设百官如家奴,视国库如私产。

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与民休养生息。以致上奢下贪,耗尽民财,天下不治,民生困苦。”

嘉靖听完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开始怀疑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这是在玉熙宫被骂了一次,心里不痛快,来这里再被当面骂一次。guqi.org 流星小说网

此人,当真是丧心病狂,肆无忌惮。

他强打精神:“就凭你一张嘴,难道就能抹杀掉当今圣上的功绩?你只看见皇上修道,没看见他整顿吏治,清扫勋贵庄田,北御鞑靼,南抵倭寇,改革科举,开设海关?”

海瑞叹息:“功过不相抵也。”

“皇上前面有多英明,如今便有多昏聩。”

昏聩一词一出,嘉靖再也坐不住。

他用手撑住椅柱,身体前倾,语气变得激动:“开海一事,莫不是最近几年才实行的,这难道不是良政,如何敢说皇上晚年昏聩。”

自唐玄宗之后,历代皇帝心里都相当芥蒂旁人说其晚年昏聩。

但是有许多没逼数的皇帝没意识到,自己早年也没有英明到哪里去。

拿着手下臣子拼死做出来的政绩当做自己的功劳。

海瑞望着眼前人激动的表现,眼神诧异。

还未来得及细想,对面人催促:“回话。”

“开海当然是良政,解决了海边数十年倭寇危机,但是,”

“国策的优良乃是由时局和官员决定的。”

“就像改稻为桑,分明是严党制定出来弥补亏空的恶政,却能被人硬生生改为良政。”

“而开海一事,打破垄断,商贸兴盛,分利于民,解决渔民生计问题,是一等一的良政,施政者更是德才兼备,各处周旋。”

“只可惜良政不得明主,一省之地,半年之内,七次征银,看遍史书,亘古未有。”

“如此剥削之下,岂能有良政之效残存。”

这话嘉靖乍一听,只觉得海瑞在自夸。听后续才知道,他说的是李青云。

“你话里和奏疏都提到了李青云,你与他是什么关系,是他叫你写的奏疏?”

海瑞:“这道疏是我一人所上,与其他人没有半点关系,至于李青云,我与他共事,时常感叹于他的才华,但又常婉叹其委屈求全的性格。”

“恶政良政,皆出于上,这个道理谁不明白,他只顾百姓难安,不敢直言上对,为此不惜毁家纾难,只求两头得安。”

“可惜我海瑞并没有他这般安邦治民的本事,能做的,就只有劝谏皇上,以正君道。”

嘉靖坐回椅背,两眼虚望着上方,幽深的声音像是从腹腔之中传出:“照你所言,我大明君是昏君,独你一人敢言,独你一人是忠臣贤臣良臣?”

“我只是直臣。”

“无父无君的直臣。”

海瑞的眼神一下子变得伤感,他自幼丧父,每每提及父亲都不免心有所感。

“家父早亡,家母教导于我,尔虽无父,既食君禄,君即尔父。”

“天下人视君如父,奈何皇上不将百姓看做子女。”

“两京一十三省的百姓虽有君而无父,皆是饥寒待毙之婴儿,此中情况。”

“君父知否?”

这一声反问,让得椅子上那人顿时面若白纸,无力地软倒在椅上。

海瑞却是猜出了眼前人的身份,见得他这般状况,心中着急,大喊道:“快来人。”

牢房外跑进来太监,急忙将嘉靖抬了出去。

诏狱内,再度只剩海瑞,枯坐于干草锁链之中。

出了诏狱,稍稍通风了些。

嘉靖喘了几口气,终于是缓了过来。

陈洪在一旁蹲守着,见着情况赶忙上来伺候。

“这天杀的海瑞,将万岁爷气成这样,万岁爷,您流血了,快把手帕拿来。”

陈洪赶忙擦起嘉靖鼻子流出的血液,脸上表情发狠:“万岁爷,依奴婢看,也甭需要审了,咱们让北镇抚司的人给他动刑。”

“我就不信,他的骨头还能抗得过刑具。”

嘉靖却突然发怒,将手帕一扔:“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让你去都察院和徐阶他们准备审讯海瑞吗?”

陈洪连忙跪倒在地:“万岁爷息怒,奴婢也是担心这边的情况,特地来看一下,顺带着把海瑞提溜过去。”

陈洪这次是真冤枉,他只是到点了来提审海瑞,没想到直接撞到了嘉靖的枪口上。

嘉靖闭着眼,缩在椅子上,想了好久。

地上的土块硌得陈洪膝盖生疼。

良久,嘉靖才睁眼,说道:“明日起,你就不用着急回宫了,换黄锦来伺候朕。”

陈洪大惊失色:“奴婢做错了什么?”

“朕没有说你做错什么,你不是事情多,忙不开吗,那就专心把海瑞的案子办好。”

“什么时候办好了,什么时候再回宫里。”

话说完,嘉靖一招手,摆驾回宫。

只剩下陈洪阴沉着脸待在原地。

进了诏狱提审海瑞更是没有一点好脸色。

“他的镣铐就不解了,嘴这么硬,想必骨头也硬,让他戴着吧。”

“走,去都察院。”

陈洪虽然做到了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的地位,但是心底里对那些读书人还是忌惮的。

这些读书人,心眼之多,言辞之利,在进献贺表那晚就见识到了。

分明是一个死局,但赵贞吉和李青云硬生生将自己从这漩涡里摘了出来。

还把皇上的怒火和注意力转到了其他地方去。

当时何止是黄锦佩服,他陈洪心里也佩服。

所以,对海瑞的审讯,陈洪还是相当有信心。

那群言官耍了一辈子的嘴皮子,还有徐阶高拱赵贞吉这几个人精。

招呼一个海瑞,简直易如反掌。

总而言之,优势在我。

“……”

“《大明律》载有明文,审案官与被审的人曾经有成见有过节者应该回避……赵大人,你现在的干系已经洗刷了,皇上绝不会疑心你是我背后的主使了。”

“……既食君禄,便有臣职……我海瑞上这道疏只为了两条,一是我大明的江山社稷,二是我大明的天下苍生!”

赵贞吉面红耳赤,朝廷百官懵在原地。

陈洪也麻爪了,愣愣坐在椅子上,不知如何是好。

徐阶不温不火地说道:“请旨吧。”

陈洪:“不能请旨。”

皇上刚被那个孽障气个半死。

自己还被贬黜,不把海瑞这个案子办的漂漂亮亮的,那自己这辈子的前途就到此为止了。

高拱心里是给海瑞站台的,对他的表现相当满意。

“陈公公觉得不行,可有什么缺漏,大可询问一番。”

陈洪心里气急,指着排排坐的一堆言官:“你们这些人平日里不是最能说话,怎么到了这堂中就成了哑巴了。”

没人理他,陈洪干脆转头向徐阶发难:“徐阁老,这群人与你的关系最为亲密,皇上有旨,让你们对海瑞的奏疏辩驳,莫非要抗旨不成。”

徐阶无奈起身:“诸位也都看过奏本,有什么意见都在大堂之上说出来。”

徐阶的话说完了,满堂却仍然像一潭死水。

开玩笑,事关清誉,一言不当,恶名便立刻传遍天下。

海瑞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还有天下无双的辩才,赵贞吉都灰头土脸,他们怎么敢触霉头。

徐阶看向陈洪:“陈公公,你看……”

陈洪气的浑身发抖,冷笑道:“好哇,都是我大明朝一等一的好官。”

他挨个向满堂的官员扫了一眼,突然指着坐在最前排的国子监司业李清源:“不肯说,那咱家就挨个问。”

“李清源,你为什么不问话?”

李清源觉得好生倒霉,无奈站起身:“下官的意思都写在奏折上,呈给皇上了。”

“咱家要你现在就问话,问个清楚,”陈洪目光一闪,像是想到什么:“莫非你是因着那李青云的关系,包庇这无父无君的畜生。”

李清源脸色一变,立即说道:“陈公公不要胡说八道,我与李青云八竿子打不着的宗亲关系,至今见面次数都没有两次,谈何包庇。”

“另外,陈公公何以在堂中如此羞辱国家大臣,海瑞还未定罪,你堂中称其无父无君,是何根据?”

清流官从不在言语上吃亏,李清源毫不客气反问陈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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