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背后,是我和李少保一齐拍板决定的,若是朝中有反扑的压力,我与他一道扛。”张居正给王国光吃了颗定心丸。
“另外,接替原有火药局的新人,你也把他们盯好,”张居正突然压低了声音,示意王国光凑近些:“最好是两条线一起查,看看这批李少保推荐的南人火药局来自哪里,有多少家人在里头。”
面对李青云的突然布棋,他不会天真的以为这只是一次简单的兵部财政改革行动。
他猜测,这批人一定与李青云有关,顺着这些人,他也方便把手伸向南方,探一探李青云的老底。
徐阶离开后,京城与地方齐齐做了一次较大的人事变动。
分蛋糕的迹象展露无遗。
只是让人疑惑的是,堂堂内阁首辅李春芳在这次瓜分当中毫无动作,俨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与谭纶慢悠悠准备妥当下广东不同,林良生被八百里加急召来了京城。
发须皆白的林良生在驿站度过了极为不安的夜晚,第二天一大早才到通政使司报道。
其实回来第一天,隆庆没有立马召见他,他心就已经沉到了谷里。
甚至已经考虑起如何体面自杀了,正好也能恶心一下如此对待他的人。
索性是张居正的出现稳住了他的心。
“李青云向皇上提议罢黜你,皇上点头了,我便阻拦不得”张居正表示自己已经尽力。
“为了顾全林兄和徐阁老的体面,我争取到了贵州巡抚一职,任职一年后再致仕。”
张居正没有问他接不接受,因为无论如何他都要接受。
因为不光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整个徐党的脸面。
林良生嘴唇颤抖,这赤裸裸的羞辱让他无所适从:“那李青云怎么敢,徐阁老回家才不到三个月,他怎么就……难道不怕寒了朝野的心吗?”
张居正叹了口气,大家都在分蛋糕,谁还管寒不寒心的问题。
“事已至此,无从改变,你也需要看开,接下来几年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会变得动荡不安,你在其中未必是好事。”
“保得住你一次,保不住第二次,为官三思,是时候思退了。”
张居正与林良生最后废话一句:“先别着急去任职,能磨蹭多久,就磨蹭多久。”
“李青云过些时日要到南京监察漕粮,你们到时撞上也不好。”
另一边,张国公府中,一人欣喜若狂地对英国公张溶说道:“公爷,天赐的好机会,那李青云过两日就离开了京城,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第一任英国公是张辅,其父张玉在奉天靖难的时候,搏一搏,单车变摩托,一下子光耀门楣,封了个英国公。
传到他这里已经是第四代了。
在这个位置上,有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
比如说,身不由己地一起喝兵血,一起分国家拨给兵部的款银。
堂堂英国公,与国同休的爵位,兵部这勾当事,我可以不要,但你要是不主动给,就不识相了。
但凡事都是有代价的,承了这份果,就得还掉另一份因。
徐阶走后,来自内阁的第一刀砍在了这些人的大动脉上。
稍微一打听,好家伙,两个内阁里最年轻的次辅一齐动的手,胃口之大,居然是想自己独吞兵部的款银。
这下连缓和的余地都没了。
一群人当即找上了最大的大腿,英国公张溶。
张溶心里也打鼓,从嘉靖这个年代过来的人,他深知内阁的权力被提到了什么地步。
无论是张居正还是李青云,两人都是隆庆皇帝的近臣,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个大麻烦。
他嗫嚅着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兵部这些银子舍了便舍了,过几年说不定就回来了。”
兵部右侍郎曹光启顿时急了,说道:“今日割一城,明日再割一城,如此下去,有多少东西可以舍弃。”
“国公爷别做着过几年事情就有回转的美梦,以咱们的年纪,难道还能熬的过他们不成。”
张溶:“那你说有何办法?”
曹光启:“李青云去南京,京城里就剩一个张居正,我打听过了,首辅李春芳对这件事情态度暧昧,我们可以从他那里入手,阻挠这件事继续。”
张溶:“如何阻挠?”
曹光启眼睛左右转了转,靠近前来,低声说道:“炸了那火药局,张居正等人必吃挂落,在连同内阁发力,申饬两人,国公爷再到宫里劝皇上,这件事基本就成了。”
张溶被吓了一跳,不可置信地望着曹光启。
“你,你太大胆了,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曹光启狠声道:“是他们不讲道义,若分润一些银两给他们也无妨,可是他们要全吞了,断了我等财路,也休怪我们狠心。”
张溶世袭罔替的大贵族,不打算参与这谋划,根本划不来,立刻便打算出言拒绝。
曹光启抢先说道:“这件事,不劳烦国公爷操心,一些腌臜事交给底下人去做就是,脏水泼不到我们身上。”
“有风险。”张溶说话的语气甚是冷硬。
“凡事都有风险,咱们要是不做这件事,张居正和李青云两人要是揪着不放,对着之前的账目细究,风险更大。”
“咱们做这件事,一方面是把银子都抢回来,就算是做不成,最差的结果,也能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国公爷只需要到时候进宫与皇上说一声,谁又能扯到我们身上,冲锋陷阵自然是由那些科官去。”
这番劝说有些打动张溶,他眼神不由得迟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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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烂摊子你就全交给张叔大了?”
高仪坐在在躺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旁边摆着清茶,甚是悠闲。
若不是此地乃是文渊阁,再请一套戏班子来唱戏,就更圆满了。
此时正值昼寝(午休),李青云偷的浮生半日闲。
这一年半来,他的工作强度着实是大了些。
跟着李顺儿他们抽空练练武,提高的那点身体素质完全不管用。
李青云已经在计划着把李时珍抓回来,起码先把大明的医疗水平提高一个层次再放他走。
不过事情的关键也不是在李时珍身上,而是时间和精力的分配。
比起军政大事,医家小事要被搁置一边。
“二叔在昼寝的时候还讨论公事,这般勤勉倒是令我这晚辈汗颜。”
高仪哑然失笑:“你再说汗颜,老夫在这椅子上可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谁能卷过你和张居正啊?
李青云:“叔大兄要是能把握这个良机,今年边关便能稳当许多。”
“再说了,这也不是烂摊子,不过是一些跳梁小丑罢了。”
高仪不知李青云是否真的轻视兵部背后那些人,还是提醒道:“解决不了到时麻烦不小,皇上怪罪下来,失了圣眷就得不偿失。”
“敌在暗,我们在明,凡事还是小心为上。”
李青云:“我已做了预案,此番去南京也是故意为之。”
“张叔大若能做好,那就罢了,若是做不好,我自火速归京料理后事。”
高仪望着李青云胸有成竹的模样,也不再多虑,又躺下说道:“你与叔大能相处的来,我也是奇怪,原以为你们会再争吵,让子实兄好一阵头大呢。”
李青云含笑不语。
两日后,内阁拟旨,令李青云加巡河御史,巡按御史之职,巡抚江南,燮理漕运。
李青云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找上了李春芳。
“此事我确实知晓,玄卿叔大两人办事我是放心的,年轻人想法多,我又怎么好劝阻。”李春芳依旧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
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一眼就看出来了眼前这个兵部侍郎的意图。
曹光启心里也无奈,要和李春芳见面,需得他这一级别的人亲自出现。
原以为李春芳平日里在内阁不显山不露水只是假态,对李青云和张居正这两个跳的正欢的次辅肯定是有所不满的。
未曾想,三言两语下来,他发现李春芳此人当真是与世无争。
对兵部改革一事,别说是态度暧昧,原来是根本不想参与。
李春芳:“老夫自今年任首揆以来,不过数月,已经上了三道乞休疏,着实是力不从心。”
“以前道徐阁老之辛勤只在口头,真切坐了那位置上,才知道有多不容易,大事便交给年轻人,皇上不说话,老夫又怎好置喙。”
曹光启满脸无奈,只好退去。
李春芳望着曹光启远去的背影,不禁摇摇头。
他李春芳在朝几十年,从未有过大过错,从未得罪过任何人,全靠这一手和稀泥的手段。
首辅的位置,他不稀罕。
比不得在嘉靖时期的风光。
在那时,他凭借着一手青词,在朝中风头一时无两。
不做首辅,生活也自在得很。
过知天命的年纪了,他也想体面退场。
比起被架在火上烤了几十年的严嵩,李春芳没有政敌。
比起强势弹压高拱,得罪科道官的徐阶,李春芳更聪明。
只要我不做事,就不会得罪人。
要做事,也只做皇上安排做的,其他的一律不碰。
比起赵贞吉那套不粘锅思维,李春芳显得要高明的多。
“李春芳这个老狐狸靠不住,国公爷,这边可全靠你了。”曹光启又找上了张溶。
“听他的意思,一切的关节都在宫里,你打探清楚皇上为什么会支持这事,咱们从关节上下手。”
张溶皱着眉:“王国光到兵部任职了,他是来干嘛你也知道,那件事你还要干吗?”
“就这这样才更要做,张居正已经开始应对了,我们也必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曹光启是下定了决心。
他嘱咐张溶说道:“国公爷不可妄动,司礼监陈洪爱财,杨金水贪色,可以从他们那里先试探一二。”
杨金水大抵是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一个太监会背上贪色的名声。
他只不过是替隆庆多搜罗了一些美女,这些美人,他一个都没碰。
李青云也想不到,自己远赴南京前,还会被隆庆塞上这么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任务。
“素闻江南女子温柔似水,貌若芙蓉出水,仪态翩翩,卿此行可为朕多注意一些。”
当下李青云便犯了难。
隆庆这番话是有把李青云当做心腹内臣的意思,但却让他处在了两难的境地。
不帮隆庆,自己可能就少了和他关系更进一步的机会。
帮了隆庆,自己的名声,还有后宫里的李妃对他的印象都会变坏。
思前想后,李青云决定到时候将皮球提给杨果,他最是在行。
苦一苦太监,恶名他们来当,自己就当是交差。
七日后,内阁大学士兼太子少保,户部尚书,巡河御史李青云来到了南京城。
李青云的突然前来对于南京城而言不亚于一次大地震。
六部衙门忐忑不安,当心又是一次政治上的大清算。
在李青云来之前,歌颂他德行与才干的事情争相来做,纷纷撇清自己与徐阶的关系。
人情冷暖,不外如是。
“户部尚书刘体乾,见过李少保。”
刘体乾没有拜见,因为从品级上讲,两人相差不大。
李青云打量此人,心里暗道大明六部尚书侍郎职位更换之频繁。
张眼望去,南京六部尚书侍郎几乎换了个遍。
“近年来,本官略有耳闻,河南、湖广、山东、延绥、榆林、南畿诸郡,均连年“大饥“,甚至相继发生饥民自食其幼子、亲子鬻卖其母、弟杀兄、子杀父、“无复人道“、“城隅出潷,僵尸枕藉“的惨剧。
有人说,究其原因,实由于朝廷搜刮过甚,官贪吏渎。”
刘体乾心里一紧,听这话的意思,是想在南京以及江南搞大动作。
“但是……天灾之甚也不可忽视,一味将罪责加在官吏身上也不甚妥当。”
“我此行,只为漕运一事,另外边关已入秋兵犯境之际,兵部用粮半刻怠慢不得,其他事可以暂时搁置,刘部堂可明白?”
刘体乾悬着的心放了下去,再望李青云的眼神,已是稍有复杂。
若真是这么简单,他前面又何必提那些易子相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