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这么简单,那老夫还要找你们前来唠叨?”
刘体乾面前坐着好些人,都是南京六部衙门里真正的实权人物。
还有盘踞在南京的几个大家族,大商人。
其中一人说道:“谁不知道你刘中堂看一条鞭法不顺眼,那李青云又是个想改田的,你心里发虚,瞎琢磨也是难免的事。”
刘体乾冷哼一声:“老夫与他政见不合抛开不谈,说得好像你们有谁能受得了这改田一样。”
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人脸色凝重,有些人显得轻松。
南京繁华之地,不是所有人都靠一两分田税过活,他们靠着官商一体的运作方式,不失为一方巨富。
“别扯这些没用的,徐阶走了也没见他改田,要改,你让他先把徐阶改了,要是徐阶都愿意改,老夫也不做那讨人嫌的石头,让人踩在脚下。”
刘体乾深吸口气说道:“我琢磨着,他来南京的目的,多半是为了敲打我们。”
“往坏的方面想,他这是要找机会拿我们立威,排除异己。”
简单一句话,内阁大学士来南京收人当狗来了。
有人干脆说道:“那要怎么办,干脆也跟着入那商会好了,老夫眼馋许久了,当初就是觉得他办不成事,没去,现在倒是正好。”guqi.org 流星小说网
叫人当狗这话都不需要李青云自己开口,只要风头稍稍露出一点,自然会有人抢着来当。
刘体乾听完那人说的话,竟也无人反驳于他。
只因这些年江南商会打着皇商的名义,确实是赚了不少。
以前大家都走私,藏着掖着不交税,结果冒出来个江南商会,搞得声势浩大的同时又神神秘秘的。
挂了个名头在织造局那,然后做起来两京一十三省的生意。
一条长江水,流过的几个省,顿时热闹的不像话。
众人也没把刘体乾瞎琢磨的事放心里。
因为这都不算事。
不就是当狗嘛,赚钱吗,不寒碜。
隔日,李青云再向刘体乾传达了一个信息。
“素闻,南京乃文气鼎盛之地,我有意在此举办讲学,广邀诸学子大儒前来,一起商讨治世救民之策。”
刘体乾心里当时就冷笑起来,果然与自己料想的相同,这个姓李的就是收买人心来了。
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人……
用屁股想都知道,这肯定并非简单的讲学活动,而是李青云以此为借口,公开宣扬自己的政治立场。
届时无论是真心效忠还是虚伪迎合,官场中的人必然会有许多人追随李青云的步伐,形成一股强大的同党势力。
刘体乾脸上堆出和煦的笑容:“李少保尽管放心,这件事一定给你安排妥当。”
“有此盛会,也是江南学子的福气。”
刘体乾心里拎的清,三观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吗?
自己再怎么不喜欢李青云的施政方针纲领,但都没必要和自己的前途过不去。
再熬两年,自己就有机会到京城去做堂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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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也称金陵,自古便是富庶繁华之地。
城郭宽广,巍峨壮丽,青瓦白墙,朱楼画栋交错其中。
大明建都南京,哪怕是后来迁都,金陵的繁荣依旧不减往日,除奢华外,更增添了一份厚重的文化底蕴。
文人雅士聚集于此,酒楼茶馆间,常见士子对弈论道,吟诗作赋。
秦淮河畔酒家数十,国子监生,来往商客皆流连此地。
南京保留了都城的一切体制,除了没皇帝外,啥都有,就连国子监也有。
讲学会除了本地的监生外,还来了一批意想不到的人。
刘体乾望着与王世贞走在一起的徐谓,心里稍有些惊讶。
李青云当真是酝酿多时,一个文会请来了这般多的人。
王世贞被李青云调到了南京吏部任职,做了左侍郎,此时前来,正是给李青云助阵。
李青云身着便服,坐在了一群白发苍苍的人中间,显得十分显眼。
更为显眼的是,其中不少已经落座的人要起身给李青云再行礼。
权势的威严,可见一斑。
王世贞早前为李青云在东南各处开书院,造声势。
靠着自己过硬的本领和李家铺天盖地的宣传,俨然有成为江南文坛首领的迹象。
此次也特地安排了他来开场。
只听得鸣锣三声,会场上千人顿时变得安静。
叫卖的商贩和看热闹的百姓都闭上了嘴。
“此次讲学,乃我江南文脉之幸事,更是我大明天下之幸事。”
“李少保愿与诸学子共论国事,针砭时弊,愿诸位畅所欲言。”
话音落,众人齐齐望向李青云。
李青云神色自若,但当他开口时,语气中却透出几分沉重:“当今天下局势紧张,百姓生活困苦,贫富分化愈加严重。赋役不均,边关战事频发,时有胡虏寇掠边境,铁骑蹂躏至内地,边方频传警报。”
众人听闻,纷纷点头应和,李青云所言确是当下的困境。
“似此内忧外患交想煎迫,”李青云语气变急,朗声道,“我们怎能眼睁睁望着大明江山倾覆,社稷岌岌可危!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小打小闹,拆东墙补西墙如何能挽天倾。
唯有变法!大明大刀阔斧的改革,才能让大明重新变得伟大!”
他的话音一落,台下瞬间哗然。
一些官员低声议论,脸上带着不安和疑虑。
怎么就到了天倾地覆的地步,这个李少保当着这么多士子的面,鼓动这些东西,待会万一发生些不愉快的事,可怎么办?
“如何能挽天倾?”有人高声问道。
正是国子监生。
他们平日里,除了读圣贤书,便是用嘴巴去批判自己看到的江山社稷。
一腔热血的他们对做下一个于少保的事相当热衷。
李青云对那学子点头,继续说道:“如何才能让大明重获生机?第一点,就是做官的要改革现有的体制。”
这句话一出,场内一片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变得凝固起来。众官员心中波澜起伏,纵然改革的声音自嘉靖年间已开始酝酿,但李青云如此公开地宣扬体制改革,还是前所未见。毕竟,大明祖制如同一座大山,压在所有人的肩头,谁敢轻言改变?
有些人皱眉沉思,有些人目光闪烁,显然在权衡得失。还有一些年轻的士子,内心却隐隐感到激动,仿佛看到了某种希望。
沉默中,有人试探性地问:“李大学士,那如何才能推动这场变法?”
李青云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一些,他轻轻挥了挥手,语气不再那么激昂:“变法并非一朝一夕之事,需要全社会各行各业的共同努力。首先,我们要重视商业,重视百业。要让各行各业都活跃起来,才能带动大明的经济发展。”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譬如改稻为桑,多织出来的丝绸卖到海外去,每年能给国库带来极大的收入,或是茶馆、说书,戏曲的兴旺,都为朝廷增加了不少税银。如果多一些茶馆,戏园子出现,各行各业兴旺发展,税银收到上面,那朝廷自然不缺银两,有了钱,便能安抚边关,治理天下。”
他所言有些漏洞,避开了一个无比本质的问题,那便是土地。
只有李青云相信外贸的利润能够与土地带来的赋税不相上下,在这个时代,很少有人敢这么想。
见李青云没提清丈田亩,改革税法的事,那些听出来漏洞的官员们乐得他不说,不说正好,不然就这么鼓动这些士子,舆论起来了,他们都得出出血才能平息此事。
站立在徐谓身后的一名学子愤愤不平,忍不住对老师说道:“以前我以为李少保乃是国士,聪慧无双,如今怎么为了提振商业,便做如此荒唐的推论。”
徐谓惊喜回头,望着那学子,大笑两声,引得身旁人侧目。
他招呼那弟子凑近些,打量着说道:“若不是你,我方才便真认为与王世贞的教育全坏了。”
“好苗子,你身后若是有一成之人如你这般敢想敢说,李少保又何必在上说这些经不起推敲的话。”
这学子一怔,聪明如他瞬间反应过来徐谓的话,心里惭愧:“学生到底还是意气冲动,竟一时不解李少保之真意。”
徐谓摇摇头:“平日里我是最讨厌这些话,但到底还是要教给你们听。”
“你且听好,这世道与官场不同,世道活着讲究一份法理,不能做违背律法的事,说话思考合乎道理,但官场不同。”
学子忍不住发问:“官场中无需讲道理?”
“官场中,你嘴上说的话再狗屁不通,但只要不触犯别人的利益,而且头上的帽子,身上的衣服足够尊贵,就不会有人来反对你,相反,他们还会迎合你,哄着你,直到毁了你。”
“弟子受教。”
无人反驳,李青云便继续说道:“当然,经商救不了大明。”
“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倡导实学,鼓励百用之学,发展实用的知识与技艺,而不是空谈玄学。”
话音刚落,一个年轻的声音突然从人群中响起,打破了场内短暂的沉默。
“敢问李少保,半部论语可治天下,圣人的学问难道还不足够治理天下吗?这些所谓的‘百用之学’若是放任自流,坏了伦理纲常,又该如何?”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学子,他眼神中带着几分质疑与挑衅。显然,他对李青云的观点并不认同,甚至隐隐带着些许愤怒,“早前我便听说了李少保所开之书院离经叛道,莫非李少保是想借此机会,推销你在各地书院中倡导的学说?这是来为你的学派造势吗?”
此言一出,场内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转向了那人。
有些人皱起了眉头,旁边一人问刘体乾:“此人可是你学生?”
刘体乾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猫:“胡言乱语,老夫与他素不相识,分明是你的学生。”
“……”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手段太糙了,如果真是特地安排来破坏讲学氛围的,那这活计做的太糙了,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你方才的话中有两处谬误,这第一,便是将百家之学与圣人的学问对立,弄得一个非此即彼的立场,事实上,百家实学与圣人学问从不违背,圣人之学问犹如高悬之日月,人无日月不得活,百用之学犹如油米,人无油米亦不得活。”
“人生在世,又岂能舍油米而取日月呢。”
未等那学子说话,李青云接着说道:“这第二,便是思考的器量太过狭隘。”
简单来说,就是格局小了。
“你先天除了圣人学问便也容不得其他学问了,试问圣人的学问从春秋到如今,经过了多少次更迭,又吸纳了多少其他学派的精髓,如此容不得新,便如沟中死水,渐渐臭不可闻。”
“你还将江南这么多大儒名士支撑起来的书院贬为我一家之言,试问这实学,我何曾认为是我之学说,本官忙于社稷,不得片刻闲暇,但也知教化之可贵,这才开了这能让人吃的上饭的书院。”
“借你一言,莫非是将我当做了龙场悟道的阳明先生不成,我若有阳明先生开宗立派的本事,早早便辞官回乡,著说立传,岂不美哉?”
那学子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支支吾吾想再说些什么,刚起身,便被铺天盖地的嘘声羞得掩面而逃。
小有插曲,而后文会趋于正常。
中间有几人提问,未如先前那人一般咄咄逼人。而后再到王世贞,徐谓一众大文人讲学,气氛倒也热烈起来。
刘体乾坐在里面,只觉如坐针毡,偏偏又不能擅自离席。
他虽看不上李青云这学问,但早早便安排了家中子弟提前研究,争取在李青云面前稍出风头。
直到日上三竿,李青云与王世贞离席饮茶。
后方传来骚动,一看原来是徐谓身后那学子拿出了形状怪异的琉璃,能聚太阳之火,使得白纸生烟。
“此人是谁?”李青云好奇问道。
王世贞瞧了一眼,笑着说道:“若是以圣人学问来看,是个学术不精的,但本人心思灵巧,酷爱实学,算是徐文长的得意门生。”
“名为赵士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