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李青云依稀有些印象。
“他父亲在京城中大理寺任职，自小便对四书五经全无兴趣，不知从哪来的消息，跑来了我们书院，徐渭见他伶俐，就收了下来。”
李青云：“是个好苗子，若是考核通过，可以让他进天工院学习。”
掌握李家最核心技术的天工院，研究范围包括但不限于枪支、火药、钢铁、药品、化肥、船只等技术，享受着李府最高的财政份额，规模一直不断扩大。
李青云这番话是打算吸纳赵士祯为心腹，重点培养。
“以前我便烦恼，这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都去做官了，对枪支弹药感兴趣的人才少之又少，只希望这次文会，能多劝导一些人往实学方面靠拢。”李青云感慨道。
王世贞笑呵呵道：“若真有一等一聪明人，他也会发现，哪怕是玄卿你推崇的实学，也是靠着做官才能推展开，一切又回到了做官上。”
“老夫也并非是专门挑这个理，只是想提醒你。”
“实学若是不与科举绑在一起，终究是无根浮萍，风中柳絮。”
将实学，也就是李青云推崇的科学与科举绑定一起，是一定要做的。
不过路要一步一步走。
哪怕是王阳明的心学，都未曾被科举正途认可过，这条路并不好走。
王世贞老实来说，不是一个离经叛道的人。guqi.org 流星小说网
他与徐谓不同，他是因着李青云父亲的缘故，加上有事有求于李青云。
这些时日了解了所谓的实学，才堪堪有研究的兴趣。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不谈这么久远的事，你且说说如今这江南的情况，对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可有阻碍？”李青云问道。
王世贞：“已不复仁宣之治盛况久矣，近年来国运飘摇，天灾之多，纵观前朝，前所未有，但更可怕的是人祸。”
“严嵩之后，才发现严嵩皆藏于各衙各司吏门之中。”
“一部分官员彻底抛弃了道德底线，崩坏了道德观念，以前做一年知府，贪得三五千两银子，在家做官都低声嘁嘁，如今三年知县，若不捞得十万雪花银，都觉得对不起这寒窗苦读。”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
王世贞好一阵牢骚，这个还带着强烈的文人感情色彩的半理想主义者，对现实的黑暗最是不能人手。
“所以王叔就打算兴起古学？”李青云问道。
王世贞一愣，旋即笑道：“倒也瞒不住你，我欲效仿韩昌黎，以正风气。”
李青云摇头：“人心若不古，那便让其思变，何必一味复古。”
“若要变，就要发生根本的变，就从这脚下的土地开始。”
王世贞没有与李青云争辩到底是复古好还是革新好。
毕竟李青云才是领导。
“江南情况一切照旧，书院门生好生培养，有报纸在手，舆论便掌握在你我身上，再过一年，就可挥刀矣。”
两人正聊着，刘体乾也离了会场，正往这里赶过来。
李青云与他回了衙门。
察觉这刘体乾一直盯着自己，李青云无奈说道：“刘部堂放心，我此前来南京目的已差不多，再不会有别的事了。”
同时李青云心里也在嘀咕，终究是名声害了自己。
以前太能折腾，在哪个地方都弄得大地震一般。
这些心里有鬼的人，看着安安分分的李青云，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悬着的心一直放不下去。
李青云也不管他怎么想，只是按部就班，稳当地推行着漕运大事。
然而，与南京的风平浪静不同，京城像是发生了一场惊天的地震。
张居正脸色凝重赶到现场，火药局的干事，一路小跑跟着。
“张阁老你放心，就炸了一半，还有一半，已经被妥善看管起来了。”
张居正沉默着不说话，还想往前走，那干事连忙拦住了他。
“军火重地，十分危险，张阁老千金之躯，千万不要再往前了。”干事的声音急得快要哭了。
张居正闻言止步，回头望着那干事，还是没说话。
“我们一直按着往常的规矩看管火库，原本相安无事，不知怎地南院突然起火，且火势蔓延极快，不合常理，点燃了火药，属下以为，定是有贼人作祟。”
张居正冷哼道：“若是被我知道你在找借口诓骗本官，后果你自然知晓。”
“半点不敢欺瞒，属下实在是冤得慌，”那干事也不管颜面如何，当即就跪在地上说道：“属下吃这碗饭吃了二十多年，没出过一次纰漏。”
“大爆炸发生时，属下立即就赶来了，救下火场中人，也盘问了他们，火药局中防水举措一向到位，处处隔绝，怎会一起火，便过了层层阻拦烧到了库房，其中一定有鬼。”
张居正已经暂时顾不得真相一事，直接问道：“方才你说只炸了一半？”
“对，新的那一批工人防范意识比属下见过的都要强，南北库房隔绝开来，火势没蔓延到北方。”
“可供几月边军所需？”
“三月……三月不到。”那干事犹豫着说道。
张居正闻言松了口气，还能再撑三月，证明还有转圜的余地。
“无论如何，此事定要追查到底，你与兵部侍郎王国光对接，一切听他安排，查到谁，都不能罢休。”
张居正在此地，布置政令，安抚情况，一直到第二天中午，这才忙活完。
算准了差不多是时候，他连忙抽身赶回宫中。
爆炸发生在夜里，声响必定震动了宫内。
放在后世，他张居正面对的是铺天盖地的新闻媒体，和上司的问责。
是一步不能离开此地，然后还要小跑着跨栏去听上司电话。
在大明，他只需要向一个人交代。
张居正掐准时间到紫禁城中，请求面圣。
等候圣谕的时候，张居正对着一个小太监使了眼色，那小太监见左右无人，拖了个理由，便往外跑去。
张居正没等太久，很快见到了隆庆。
隆庆眼圈黝黑，面色不善地坐在龙椅上。
心里有气本想对张居正撒，但见到张居正也是满身疲惫的样子，想起两人相处多年的恩情，不由得心软了。
“去端把椅子给张师傅坐下。”
杨金水立即领命。
若是嘉靖，下方臣子犯了错，别说是座位，哪怕兢兢业业二十年如一日的严嵩，都得在大夏天被晾在大殿中苦熬几个时辰。
隆庆是始终与嘉靖不同。
比不得他父亲那般刻薄寡恩，只能说是更自私些。
隆庆望着落座的的张居正，叹气说道：“张师傅对昨夜的事，可有交代？”
“火药局走火，炸了半处库房，臣已经将相关情况处理妥当，这才迟来面圣，望皇上恕罪。”
隆庆心里到底还是有怨气，自顾自说道：“前朝一直平安无事，怎地换了批人，就惹出这么大的事端，早知如此，不如不换。”
张居正连忙起身说道：“惊扰圣驾，已是死罪，请容臣一言。”
“讲。”
隆庆不能不生气，虽然爆炸正在三更之时，但他正在床榻上玩的正欢，好悬一个没给他弄缩阳了。
虽然这次兵部变革，他自己也有的赚，但赚那几万两银子把自己弄得差点萎厥，实在是不值当。
“据臣了解，此事并非这般简单，背后有人故意使坏，为的就是阻止兵部变革一事。”
隆庆闻言板起了脸：“可有实证？”
“还在追查。”张居正低下了头。
“那便快些查，另外，昨晚一事，可会影响到边关稳定？”
隆庆不得不问，若是真影响到了，兵部这次变革，说什么都要半途而废了。
“请皇上放心，绝不会影响到边关正常供应，臣以性命担保。”
隆庆听得张居正如此话语，心又软了些，说道：“何至于此，张师傅先去歇息吧，如无大事，莫要再来寻朕。”
“臣告退。”
出了乾清宫，有一小太监小跑着上前给张居正带路，见四下无人注意，压低了声音说道：“奴婢方才找冯公公问过了。”
“今早只有英国公进宫面圣，说了什么奴婢们并不知道。”
张居正面色不变，心里却是一紧。
自己故意压着时间，就是看谁会第一时间入宫向隆庆进言。
这个人大概率就是背后指使的人。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是英国公。
以他的体量，何必趟这浑水？
“英国公进宫的名义是打着家中子弟成年，还到慈宁宫见了贵妃娘娘和太子殿下，在张阁老进宫前正好离开。”
“有劳公公了。”
张居正出宫而去，第一时间去找王国光。
“事情有变，有人要拉国公爷下水，这件事麻烦了。”
王国光问道：“那可还要接着查下去？”
张居正犹豫片刻说道：“查的差不多了，找些人顶罪，把案子结了，背地里接着查。”
“主要方向就是兵部里的人，看谁这段时间与张溶有接触，记住行事一定要缜密。”
“过了今日，定会有人上奏弹劾我和李青云，所有弹劾我们的人，通通列入重点怀疑对象，尽全力查清他们的关系。”
张居正脑子飞速运转，又再补多了有些疏漏。
半晌，这才停下来，喝了口茶。
王国光还未走，只听得张居正叹了口气说道：“未曾想居然会如此胆大包天。”
“便是之前的严嵩严世蕃，也只敢在千里之外的浙江毁堤淹田。”
“这群人居然敢在天子脚下，堂而皇之做如此之事，，心思之狠，简直令人发指。”
“越是如此，咱们越不能示弱，火药局一案明面上结案之后，不要放松对兵部贪腐一事的追查。”
“查到什么程度，你自己来把握。”
与此同时，被当做枪使的张溶终于缓过劲来。
他指着又一次上门的曹光启的鼻子骂道：“狗日的东西，你分明是想陷害于我，张居正如此聪慧，他怎么会想不到我。”
曹光启被当面辱骂，面不改色，拱手说道：“国公爷千万不要置气，事已至此，他张居正就算知道国公爷参与此事，难不成还会能对你做什么。”
“国公爷只是进宫探望一下皇上和太子，从头到尾与此事无关，他们就算万般怀疑，又有何用？”
张溶一时说不出话来，恨恨道：“你滚远些，我不会再听你讲话，近来不许你再登门。”
“曹某自然不会再登门，临了再提醒国公爷一句，咱们现在可都是在一条船上的了。”
说罢，不管张溶眼神，兀自离去。
曹光启回到家中，立即书信几封，送到了几个参与了兵部分赃款的科道官手中。
朝野的舆论，该由他们来挑起。
第二日，几人联名上奏弹劾兵部变革一事，请求作罢，并申饬张居正李青云两人。
奏疏到了内阁，李春芳笑呵呵地递给张居正。
“玄卿不在，这事就全部交由叔大来摆平，老夫就不参与了。”
内阁除了徐阶高拱那段时期，平日里还算团结。
李春芳自然不会做这得罪人的事。
弹劾张居正的奏疏由张居正亲自来写票拟。
不得不说，当真是有些滑稽。
其实大明的弹劾制度也没这么大的漏洞。
六科言官和都察院御史的弹劾奏疏，按理来说是可以直接对接皇上的。
但奈何，隆庆是个不管事的，自徐阶高拱频繁被弹劾后，干脆就留旨，弹劾奏疏除了留在司礼监，再转一份到文渊阁。
内阁自己处理完，再送到司礼监。
二者其实并没有区别。
因为几个御史的奏疏送到司礼监后，又被冯保和杨金水送来了内阁。
“杨公公说了，这件事指不定是个误会，张阁老可便宜处置。”
这般明晃晃的包庇，张居正以为是自己与冯保之间的关系。
只是，弹劾的奏疏里还牵扯了李青云，杨金水作为首席秉笔太监，还真是他发力才让奏疏直接转到文渊阁。
在大明，只要放下身段，和太监们打理好关系，在官场上就能走的相当顺利。
朝堂上的其他声音迅速被张居正用手段化解，爆炸一案草草结案，快得让曹光启怒不可遏。
“奸臣，大奸臣，这般祸事就轻易脱罪了，我大明朝还有王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