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里响起一阵嗦面条的嘶溜声。
老实说,李青云有些吃不惯山西的面食。
他将心思放在面条上,旁边的张四维思绪就显得复杂多了。
李青云亲自上门来招揽他,老实说,面子里子已经给足了。
他们山西一脉与李青云的关系并不差,整个北地能和江南商会搭上关系的,也只有他们了。
中间少了个高拱做联系人,是差了点意思。
李青云来找他,也代表着支持他成为晋党一派的门面。
对于晋党的大多数人来说,与李青云的合作是非常愉快的。
山西,“平阳、泽、潞,豪商大贾甲天下,非数十万不称富。”
但是十万钱,放在南方,又算得了什么。
商人逐利,官商一体的山西人自然也希望继续与李青云合作,这点张四维也极为清楚。
“士农工商中,商为四民之末,但是你们认为,商业是立家富国的正业。”
张四维抬头问道:“李少保总结的精妙,世人称晋人重利逐利,学着圣人学问,做的卑贱勾当,李少保是如何想的?”
李青云笑道:“我们也算是老朋友,当初在高阁老府上见面不少,你又何必再试探这些东西。”
“我出身商家,若是歧视商业,岂不是歧视我的根本。”
“在我眼中,根本没有所谓卑贱职业,都一视同仁。”guqi.org 流星小说网
这话说的好听,一听就是用来做政治宣言的。
事实上,大明无论什么职业,都比不过一个官字。
公权力永远是最大的,最尊贵的。
但不能因为它没用就不说,能把话说出去,才能吸引到和你有共同想法或者是共同利益的人一起做事。
李青云:“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我与高阁老关系并不差,在内阁中或许有些许摩擦,但在私下,也能如现在这般一起吃饭。”
高拱失势毕竟是个现实,对于晋商而言,他们需要在朝中找到另外一个代言人,能够维护他们的利益。
不然等国库亏空,无以为继,就会自然对商人,平民百姓动手。
先前的改稻为桑就是如此。
现在朝中,浙江有高仪,南直隶有李青云,再往南的粤商,潮商正在被李青云吸纳。
如果要掠之于民,掠之于商,富裕的晋商们就是仅有的目标。
“内阁里有些奏疏已经有了苗头,好几封弹劾山西商人乱政的奏疏,希望藉此舒缓国困,都被我压下来了。”
张四维眼睛里满是惊讶,高拱走后,他再难获取这些信息。
“奏折带不出文渊阁,但我也没有骗你的必要,这些事,我可以把风透出来,你可以自己辩证真伪。”
张四维苦笑道:“李少保说的话,我自然是信的,只是在下不免好奇,你又何需亲自上门,这些消息透出风来,我们除了能找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这话说出来,代表张四维已经有所意动。
李青云闻言轻笑:“坦白来讲,若是只等你们来投,我也不会前来,但我此行不全为晋商,而是为了你。”
我?张四维一怔,疑惑地望着眼前的李青云。
他,一个小小的都察院御史,有什么值得他看重的。
看出了他的疑惑,李青云说道:“既是因为子维自己的才干,也是因为高阁老,你在高阁老身边多年,对政事最是了解。”
“我手下,也正缺你这等有充足政事经验的人。”
李青云没有煽情讲什么理想大志,亦或是讲一些收买人心的话术,事实明明白白说出来,就像谈生意一般。
山西人也正吃这一套。
张四维站起身,拱手说道:“今后便乘上李少保的船,我们晋人不擅水性,日后还望李少保多照料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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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上徐阶下台之后那些政治遗产的人不止李青云一个。
只不过比起其他人,他更方便动手,能咬下最大的一块肉。
拿下两广,收拢晋党,下一个目标便是南直隶。
同时也要小规模地渗透边关。
当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都遍布他的党羽势力,届时,就算是发动惊天动地的改革,自己也能高坐钓鱼台,任风吹雨打而不倒。
说到底,李青云心里一直在忌惮的事,就是清丈田亩一事。
这是真的会撼动大明朝最庞大势力——地主乡绅的事。
动人土地,如同杀人父母。
四面八方的压力传来,李青云根本不抱希望隆庆能够扛住。
甚至乎,隆庆还能活几年都不知道。
李青云将地主官僚视为敌人,同时,也将至高的皇权也视为敌人。
后者哪怕是海瑞,都不曾了解到的。
宗藩皇亲——这个趴在大明上吸血的一个庞大群体,无论如何都是要去除的。
到时候,必定会触动皇室的利益。
得罪一批人,拉拢一批人,同时再创造一批人,成了李青云目前大致的纲领路线。
李府,门庭若市。
百官争相讨好这个朝堂上正在步步爬升的高官。
若由外人叹,只说得好一副繁花似锦的模样。
书房中,俨然多了几道身影。
徐叔给他们续上茶,看着眼前光景,心里有些唏嘘。
这番场景在李府中难得一见,三人围着李青云,几人对着桌案前的文书在议事。
因为从来遇到难以决策之事,都是李青云一人独思,或是叫上他。
现在李青云在京中也终于表现出羽翼渐丰的迹象。
申时行,王锡爵,张四维。
只有仨人,若不是为了避嫌,海瑞和谭纶也应该位列其中。
三人虽然官职不高,但是胜在年轻,若无意外,还有大好的前途。
“七月我便下南直隶巡视,目的地是南京,届时在京城的一切事务,你们便要便宜处事。”
王锡爵与申时行都是南直隶人,心里顿时明白李青云的目的,也据此提出了疑问。
“南京权贵甚多,需得找些由头才能让他们忌惮。”王锡爵说道。
去年刚举起过京察的大棒,如今再起只会搅得官场人心惶惶,这般利器不能在南京用,实在是可惜。
李青云点头:“用不着京察,南京我们的人本就多,里面加入商会的,一齐出海的,虽说有些人已经退了,但起码影响还在。”
“我去南京盯着漕运的事,这件事足够引起他们的震动,南京几个仓库,又有多少个经得起查抄。”
张四维因是刚来,所以只是听着没说话。
随着几人聊下去,他心里越发惊讶。
在京城里或许显现不出来,但在南方,默默发育了七年的李党势力影响之深,令人害怕。
三人从官员聊到仓禀,再聊到海外,说的话也是愈发大胆。
“照我来说,应该尽快将松江府也纳入其中,此地土地肥沃,地势良好,先前是碍于徐阁老不好动手,如今怎么着都要试探一下。”王锡爵说道。
他的性子是三人中较为激进的,主张先通过些小动作试探徐阶遗留下来的影响,往松江渗透。
李青云否定道:“时候未到,松江情况特殊,朝廷的官员到了松江,话语权还不如徐家的一条狗,从上到下徐家不张口,一粒粮食都交不上来。”
“现在还是求稳,过早动手暴露了意图,徐阶心生警惕,届时阻力就更大。”
张四维突然觉得后背发凉。
几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商量着怎么对付前任内阁首辅?
很快,申时行下一句话让他几乎忍不住跳起来。
“兵部今年要更换火器军械,计划要花五十万两,那些火器的订单,可以安排到浙江来接。”
“火药厂里大批旧火器,火药,我们可以从中赚一笔,同时找机会搭上边关那边的人。”
浙江除了织造局,还有火药厂?这些事,皇上都知道吗?
张四维心里在咆哮,出声说道:“会不会影响边关战事,如今我大明将士对上俺答的骑兵,只有火器的优势最为突出,若是边关不稳,社稷便会动荡。”
该死,我明明想问的是,你们怎么能私造火器,这不是要谋反吗?
申时行解释道:“子维放心,浙江的火枪和火药就算再差,也比兵部原来的要好上数倍。”
王锡爵笑道:“子维刚来,不了解情况很正常,有机会带你去见识一下浙江的水师,看看这世间最厉害的火器是什么模样。”
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你们就不怕我说出去吗?
李青云望向张四维,说道:“先前徐阁老在时,浙江的火药只能偷偷从晋商手里,专卖到边关,现在倒是可以放在明面上了。”
那就不奇怪了。
张四维咽了口唾沫,问道:“这事高阁老可知道?”
三人没回话,只是眼睛直直望着张四维。
答案已经很明朗了。
张四维花了几秒钟,很快接受这个事实。
区区抄家灭族的事,不足挂齿。
光是晋商不知道做过多少走私的事,按照律法,死九回也不过分。
只想着贪钱?呸!恶心!
做官要上进,要有追求。天天惦记着库房里那点银子,能发什么财,只有抄家灭族的大事才最容易发财。
而且,谁说这是犯罪了。
只要权力足够大,你就不再是反派角色。
私底下造军火的大罪,转眼就可以变成正规吃公家饭的国家项目。
“戚继光将军那边的军火要用新一些的,都是自己人,让他多立些功,对我们也合适。”李青云叮嘱道。
张四维适时献策:“我们吃下了兵部这份银钱,定会招致不满,需得应对才是。”
如果李青云此时只是个兵部郎中,如果想要吞下这笔生意,那他面对的,就是一群原来的庞大的既得利益者。
放在小说里,要称那些人为“背后的力量”。
然后在这个名词前面再加几个修饰词,什么庞大,恐怖,不可撼动之类的。
但势力上升到一定程度时,那些人就没这么神秘了。
不就是几个郎中,侍郎,联合一些勋贵组成的利益团体罢了。
撑死了再加点边关的武将。
对于李青云如今来说,肢解起来并不难。
“不用我们苦恼,内阁只需要拟旨直接变就是,再后来烦恼的事,就交给张居正去做。”
他与张居正分了钱与兵两件大事,不代表不能对这些事暗戳戳地下手。
就原来兵部那些贪污成性的官僚,造的那些不堪大用的军械。
我合理合法的拿出东西竞标,谁的东西好就换谁的,正规程序走下来。
有能耐你去皇宫里找隆庆,让他劝阻这事。
且不说从司礼监到后宫,都有李青云的耳目。
光是竞标这事,从质量到价格,通通碾压了原有的人。
拿更少的钱办更好的事。
空出来的那部分钱,自然是流到了皇宫里。
到时候这些人又能开什么价格让隆庆改变主意呢?
只能空叹一声,要不要这么卷?
张居正确实要有麻烦了。
李青云在兵部推动的改革,戳破了兵部这个大脓包。
他躲得远远的,张居正只能在被溅了一身之后硬着头皮上。
那群人被李青云出手削弱了,这是个坏情况,也是个好情况,张居正若是要彻底掌控兵部,整顿兵部贪蠹,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
“当今之事,可虑者莫重于边防;庙堂之上,所当图画者亦莫急于边防。”
“兵部乃天下军事运筹帷幄之所,断不能容局势糜烂。”
张居正目光恳切地望着王国光,施展着三寸不烂之舌。
“内阁将会调你为兵部左侍郎,你的目的就是将衙门里的蠹虫都剔除干净,我会与你打好配合。”
王国光乃是正德年间出生的老人了,在徐阶手下也是较为显眼的那一拨人。
对于张居正的安排,他显得信心不足。
这个从建国初期就已经慢慢形成的脓包,他如何能挤得动。
王国光苦笑道:“兵部的事,只能是尽力而为,只怕张阁老你会招致祸患。”
他心里担心,在兵部背后得利的那些人,耍阴谋诡计。
到时候张居正身为阁臣,自然安然无恙,自己这个兵部左侍郎就要被贬黜到地方,做背锅侠。
何苦惹上那些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