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批准,谭纶和海瑞得以进宫。
按照规矩,他们两个应该先去乾清宫向皇上问安。
但是隆庆根本不见人,于是直接到了文渊阁。
而阁内的李青云与张居正也已经等候多时。
“子理兄,别来无恙。”
李青云与张居正异口同声说道。
张居正早在裕王府中便与谭纶相识。
一人出谋划策,一人冲锋陷阵。
当初让谭纶去浙江做清流的眼睛,还是张居正的主意。
李青云望着两人,叹道:“只可惜不能相邀府中小酌一杯,过了今天,咱们几个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聚。”
谭纶与海瑞默然,久别重逢的喜悦稍稍淡了些。
世事沧桑变化,万般不由人。
张居正拉着谭纶:“你们可见过皇上了?”
谭纶摇头:“未曾见过。”
张居正感到疑惑,看了一眼旁边的海瑞,说道:“海副宪与你一起进宫,也见不到皇上?”
海瑞说道:“皇上无空,不见,那便不见,先聊公事要紧。”
几人落座。
李青云率先开口说道:“此番邀子理兄前来,是为两广事务。”
谭纶:“你们要我去南边做总督,这北边的战事……”guqi.org 流星小说网
他顿了一下,看着眼前的熟人,哪怕坐的稍远一些的也是高仪这样的熟面孔,胆子终于是大了些:“新朝更替,北边的鞑靼定然不会放过这种良机,去年十二月,十个月都在侵略边境。”
“冬大雪,冻死了不少牛羊,今年的进犯比之往年会更加剧烈,我也并非自夸,只是蓟辽两地,边患不容小觑。”
李青云与张居正两人细细听完谭纶的讲述。
与其他人相比,二人不会一味觉得自己的决策如何英明,永远是在第一线的人最了解情况。
张居正开口问道:“玄卿打算让宣大总督王崇古名义上接替三镇,练兵督战之权交由戚继光,你可认为妥当?”
“不妥。”谭纶说道。
李青云当即心中一紧,问道:“何处不妥?”
“王崇古此人骄横,久在边关厮杀,养了一身暴烈性子,”谭纶解释道:“元敬虽有才能,但性格上不一定相处的来。”
这方面李青云倒是没考虑到,因为戚继光在他眼中,和在他手下的表现,一直都是一副儒将的模样。
事实上,谭纶说的没错,他在浙江与戚继光相处的多,听过见过他的名声。
戚继光是出了名的不善于处理与上级和僚佐之间的人际关系,特别爱计较名位衔头、接应礼仪尊卑、坐位席次高低,常有恃功骄傲、盛气凌人之处。
王崇古又是个性子骄横的,这么一看,当真还是会有闪失。
李青云问道:“两广若是一定要子理兄走上一趟,可还有更好的人选?”
“我举荐辽东巡抚方逢时,此人素有文名,又不缺武德,性子沉稳谨静,比王崇古要更合适。”
李青云眼睛突然往外瞟,对着值房太监说道:“黄公公,可否替我们寻些茶水来?”
那值房太监一愣,也是迅速晃过神来,回道:“李少保稍等,咱家这就去。”
谭纶也是倏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话有些太直接了。
李青云摆手:“无需介怀,你接着说,话不会传出去。”
谭纶苦笑道:“北边事务,也差不多就到这儿了,再说,就说到一些解决不了的事了。”
李青云指了指张居正:“解决不了的事,待会儿你可以与叔大兄相商,让他看看是不是真不能解决。”
两人当日静室里一谈,没商量个主次出来。
虽然如今来说李青云走多了一步棋,张居正手里攥着徐阶留下的政治遗产,也有自己的资本。
在宫里这方面,别人不知道,但李青云是知道的,张居正不会介意跟太监一起联手。
那人大概率就是如今司礼监的三把手,冯保。
团结一切能团结的人,然后为了一个目标前进,这是李青云,也是他张居正。
“现在还是要聊两广的地方,其实主要是广东。”
李青云接过话头:“广西土人太多,而且地势复杂,没有出海口,朝廷就算往那里拨银子,填多少年都是个无底洞。”
“话不能这么说,”张居正补充道:“广西的士兵是南方最为勇猛的,哪怕是放到了边关,也不遑多让。”
李青云示意张居正别打岔,解释说道:“你此番上任两广总督,就一个目的。”
“将广东变成下一个浙江。”
谭纶一愣,啊?我?变浙江?
这其中难度一相比,谭纶瞬间觉得北边那群杀人不眨眼的俺答变得和善起来。
开玩笑,别人不知道浙江有李青云多少心血,他谭纶还能不知道吗?
“玄卿这是将我当做齐天大圣不是?”谭纶说起李青云大力推广的话本,示意这个任务太过艰巨,自己根本做不到。
“这是最终的目的,就目前而言,子理兄需要在广东把通商口岸打开,让南洋那些西洋人的银子涌进来,盘活广东。”
“其次便是倭患。”
张居正闻言,心中诧异。
朝中自南澳岛一战后,再未听过这个词。
莫非是倭患再起?
李青云的话肯定了他的猜测。
“林良生近两年的奏折,虽然未曾提过倭患再起一事,但据我所知,口岸不开,渔民不得利,苛政重税压迫下,迟早都要做回海盗。”
“此事已有专人向我汇报,要防患于未然才是。”
汇报的人自然是林守如,或者说是他背后的家族。
在广州本地,他们的消息也是最为灵通,从蛛丝马迹中,李青云便看到了倭寇死灰复燃的可能。
“口岸一开,有正经生意可以做,只需谨慎胆大包天走私之人,广东危局可解。”
话虽如此,广东的政治环境对于每一个空降的官员而言,都是地狱级别的难度。
广东的家族,文化,民族都太过复杂,就像一张织好的蛛网,让人一经沾染,便难以自拔。
“先前我在广东,时局不遂人意,只得速战速决,未能借浙直总督之势将当地进行改革,后来新的巡抚过去,我的职位被撤,更是鞭长莫及。”
“如今京城局势稳定,断不能再让广东放任自流。”
“子理兄先要扼杀倭患于未然,再起兴同商,我已向皇上建议开广州市舶司,而后再进行整顿吏治,恢复民生,子理兄可明白?”
谭纶眉头一皱,思索片刻后说道:“齐天大圣取经都需师徒四人同往,广东一行,莫非就我一人?”
李青云回道:“自然不是,我将巡盐御史庞尚鹏调过去,做五省巡按御史,监察福建,湖广,贵州,两广五省之地。”
“广东巡抚一职交由赵炳然,另外调前台州知府刘显德到广州去。”
“若是还不够,我再调王用汲前去,这些人子理兄皆可放心任用。”
“都说政通人和最重要,有这些人,子理兄也不至于孤木难支。”
李青云丝毫不忌讳自己任人唯亲的行为。
要做重要的事,用自己人总是好过用外人。
张居正一言不发,他们早有商议过。
国之大事,一曰钱,二曰兵。
钱归李青云管,兵归张居正管。
谁若能做得对方心服口服,那谁就为主。
一个很幼稚,很不靠谱的协议,就这么立下来了。
目前也是最适合的,比起再起争斗,简直再合适不过。
谭纶心里略微松了口气,说道:“倒也无需这般多人。”
“还是要小心的,广东蛮人多,民风彪悍,先前我可是被八门佛朗机炮给轰了,侥幸才会不死,子理兄可千万小心。”
谭纶问道:“你将人都往广东里塞,那福建怎么办?”
李青云立即看向海瑞,说道:“我意将刚峰兄任用为福建巡抚。”
福建有核武器呢,你担心个蛋。
海瑞也是刚知道,望着李青云说道:“我还以为会是别的地方的巡抚。”
海瑞意有所指,李青云笑道:“循序渐进,刚峰兄在,福建的事一年可定,届时再去那里,就更有底气。”
两人打着谜语,却是默契。
海瑞:“王用汲调来福建罢,谭子理那边不需要这么多人了。”
海瑞与王用汲合力?
说不定能有别样的效果,李青云当即点头:“可。”
事情大致敲定下来,剩下的细枝末节可以稍后再纠。
李青云写好文书,立马送入了内阁首辅值房,李春芳笑吟吟地签了字,拟成票拟,即刻送往司礼监。
谭纶望着这幅场景,摇头不止:“怎么说也是跨越数个省份的官员调动,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实行了,当真是让人不免感叹。”
海瑞撇了他一眼,说道:“有甚好惊讶,我朝虽未有相,但多亏了先帝,内阁大学士虽并未是相,但也相差无几。”
谭纶不认可海瑞这番回答。
他所看到的本质,是李青云和张居正的权势。
首辅大一等,却像个好好先生,对李青云与张居正的提议言听计从,全然没有存在感。
果然,只有叫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外号。
————————
李春芳是如何想的李青云不得知。
他如今有更多的事情要去做。
对于徐阶的政治遗产,李青云可眼馋的紧。
他的势力主要都是在南方,在京城只能靠那点微薄的俸禄钱。
也许是之前在浙江度田,得罪人得罪的太狠了,来找他投机入派的人远不如想象中的多。
按照正常来说,李青云如今以内阁大学士领户部尚书职务,乃是一等一的权相了。
放眼大明朝,再难找到实权如此重的人,这个时候,应该有许多趋炎附势的官员跟上。
结果确实不太满意,李青云是不满意,比之徐阶他们,远甚。
所以他打算接手一下高拱的政治遗产,去接触张四维。
先前以高拱为首的晋党,在朝中可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张四维如今正都察院中做御史,比起同期的人已经算是非常低了。
其中肯定是有受高拱的影响,导致一直起起伏伏,现在还能在京中做官,也是背后的晋党在保他。
与张四维的见面是私下的,张四维对这个不速之客心里早有预料。
“山西菜不入流,拿来招待李少保却是有些寒酸了。”张四维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
李青云:“我正想体验一下各地的美食,取长补短,看看能不能刺激些想法,弄出一两桌新菜式来。”
“张御史可有所不知,就是这两月,南边又发明出了十几道受欢迎的炒菜。”
了解张居正的人,大都了解张四维。
作为尽黜张居正改革的人,他的影响可不小。
莫看他如今人微言轻,硬是苟到了张居正死,坐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
李青云对他谈不上恶感,因为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前者下台或者死亡,后者对前者的反叛是符合客观规律的。
就像是嘉靖死了,反对他,批判他。
徐阶倒了,李青云,或是张居正就要反徐阶,现在他们所为,放在徐阶当政的时候,都是决计做不了的。
后来者对前者的反叛,这是政治的必然趋势,改变或许会带来好结果,也或许会带来坏结果。
萧规曹随始终是少数,不做点特别的,别人始终记不住你,捞不到政绩。
张四维勉强笑道:“崖山之后,南方倒是得尽了大明的斯文才气。”
经济重心转移后,北边确实不复往日荣光,比不得南方了。
就连大明开国初,为了维护南北局势平衡,朱元璋都得开南北两榜取士。
李青云:“山西也不见差,家父年轻时走商四方,常讲北方晋地之风采,对晋商经商,齐家之道大为赞叹。”
李青云这番话倒是让张四维沉默了。
他是看出来了,李青云在招揽他,或者说,是在向他背后代表的晋党抛橄榄枝。
张四维沉默之际,下人端上来两碗面和两碗醋。
奇怪的是,李青云闻着味道,竟不像想象中那般酸。
“先吃饭,子维可慢慢想,我听闻山西人在吃饭的时候都是不说话的。”
“颇有古君子食不言寝不语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