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中策，便是寄希望于通商。”
隆庆下意识说道：“朕素闻商贾重利轻义，若天下皆逐利而行，岂不乱了纲常名教？”
还是老一套的说法。
虽然大明有了资本主义萌芽，但还是改变不了几千年来士大夫群体对商业的蔑视。
“商贾为逐利无可厚非，然利者，乃天下所趋；若能疏导商道，便如河水入海，何忧洪涝之患？”
“昔汉武帝通西域，设丝绸之路，万邦来贺，大汉威仪远扬。隋唐之时，南北商道四通八达，洛阳、长安商贾云集，市井繁荣，国家富强。”
“再看今朝，改稻为桑一事本就是为了通商之便，若无改稻为桑每年带来的白银，我大明，又不知要加多少赋税，天下不知多少处起乱。”
隆庆眉头渐展，有些被说动，但还是有些犹豫说道：“李师傅此言，着实有些惊骇，若是有人不愿，事端不小。”
“国家已在非常时刻，就要用非常手段，庸碌之辈故步自封，有识之士开拓新路，个中麻烦或许不少，皇上若是信得过臣。”
“臣便敢为天下先！”
隆庆眼睛顿时一亮，忙说道：“李师傅乃是国之柱石，朝廷栋梁，朕怎会不信。”
他从龙椅上起来，走到李青云近处，拉住李青云的手。
在裕王府的时候他就很喜欢用这招。guqi.org 流星小说网
因为那时的裕王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只有这礼贤下士的尊重。
如今做了皇上，这习惯还是没改。
隆庆想展示一下皇帝的慈善和恩德，落在李青云眼中，却看到了隆庆发白的脸庞，气色暗淡，双目无神，仿佛蒙上了一层疲惫的雾霾。
真是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啊，为老朱家的子嗣绵延付出了毕生的精血。
“除内阁大学士外，李师傅再领户部事宜，六部三司尽皆配合与你。”
李青云当即跪下：“谢皇上隆恩。”
这时候就断然不能推辞了。
走到今日，李青云总算是实现了当初在淳安县与海瑞所言之志。
他要节制天下财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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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旨下到外廷，朝野尽知。
内阁诸臣里，张居正神色略有异常，但没说什么。
陈以勤和高仪两人状若无事发生。
李春芳依旧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
六部三司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倒是科道言官一派，有些刺耳的声音传了出来。
“内阁大学士领六部堂官职务，非宰相之名，却已有宰相之实，这是对太祖皇帝的背叛，对祖制的背叛。”
“江、浙、苏、松四地者不可入户部为官，试问李少保是何地人士？”
质疑弹劾的歪风邪气吹进了内阁。
李青云皱眉，然后很熟练地往宫里上了一道乞休疏。
司礼监直接驳回。
然后就到王锡爵他们发力了。
一道道弹劾那几个言官的奏疏送进司礼监。
很快他们便被贬斥到外地。
优势在李青云。
真当嘉靖四十二年和四十三年的时候，给百官的俸禄是白发的？
虽然李青云在京城的时间并不如那些走清流道路的人，但对于大多数官员而言，李青云是个能给他们发俸禄的人。
“皇上的意思是让我来询问诸位同僚，这个林良生的任免是否可行？”
李春芳看了李青云拟的人事票拟，又放下，看着其他三人，自己却不说话。
陈以勤：“这份任命的关键在谭纶走后，戚继光能否看住蓟辽三地，叔大以前是负责兵部事务的，对战事比较熟悉。”
张居正站在个人私情的角度上，心里虽然对李青云在徐阶刚走，就立马想要赶走林良生的决定有些不满，但从国家的角度上，罢免林良生这个庸碌之辈是很好的决定。
他张居正不是一个会被私情影响的人。
为了国家社稷，他甚至会背刺对自己有大恩的徐阶。
于是，张居正道：“谭纶作两广总督，这个任命绝对比林良生合适，戚继光此人我也有所耳闻。”
“先前胡宗宪任浙直总督时，此人在对战倭寇的表现十分抢眼，我也多次听说他手下的士兵，军纪严明，能征善战。”
李青云望着张居正：“所以叔大兄的意见是？”
张居正：“谭子理也与戚继光任事过，可以召谭子理进京，询问他的意见，也更合适。”
李青云立马听出张居正言外之意。
他主观上是同意的，但是想再拖一会儿，是有什么想法不方便在这里交流？
“这个建议不错，如今入夏，边防压力不大，可先召谭部堂前来。”李春芳当即决定。
虽说全程他都没发表什么意见。
散会之后，李青云立马找上了张居正。
“到宫外谈。”
“好。”
没有多余的废话，两人出午门，找了个清静的地方。
“叔大兄是有什么忌讳？我那提议有不妥之处，可尽管说来。”
“国事繁重，内阁不能再出分歧，有什么话我们都要充分沟通，充分理解，达成共识才是。”
李青云给张居正倒了杯茶，递了过去。
张居正：“我与玄卿也算是相识许久了，彼此都了解，有些话我就不绕来绕去。”
他望着李青云的眼睛：“这个任命我同意了，但我不能开这个口，他毕竟与徐阁老有旧。”
这便是最大的忌讳。
“另外在林良生之后的去留中，我不同意将之安排在南京任六部堂官，这与逼迫他致仕乞休无甚差别。”
一个正值壮年的两广总督，被撸去了职务，安排在南京养老的六部里做尚书。
明升暗降，十分的不光彩。
但凡要点脸的官员都会索性直接致仕归乡。
李青云：“叔大兄认为之后应该给他安排什么职务？”
“各地巡抚，或者进京城六部三司，任侍郎。”张居正犹豫了片刻，还是没说出尚书这两个字。
“六部堂官不行，侍郎也不行，”李青云一口回绝：“他能力不足，况且皇上不会让他回京城，这你也知道。”
张居正：“那就换一处地方任巡抚。”
“不准东南沿海，也不准是边境。”李青云说道。
张居正：“可以，那就四川和云南。”
“贵州。”
“可。”
李青云略带惊讶地望着张居正。
来到大明朝这般久，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有趣”的官员。
两人的交谈全然不是在商讨国事，而是一副市井之上讨价还价的样子。
四川云南都是穷乡僻壤，但也比贵州好些，李青云要贬黜林良生，要贬就贬到最坏的地方，张居正也知道李青云的底线，直接就同意。
和聪明干练的人一起做事，似乎也不错……李青云这般想着，心里对排挤张居正的想法弱了些。
张居正见李青云在愣神，说道：“玄卿入京也有些年份了，像这样坐着谈天说地还是第一次。”
并不算是第一次，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同样作为内阁阁臣，第一次私下的交谈。
“先前我便记得，叔大兄有好些话要与我畅谈，一直没有机会，择日不如撞日，还有些别的话我们都一道说开了，如何？”
张居正：“自无不可。”
李青云：“那正好，我先来问，昔日在裕王府中，你可有因为忌惮而故意在当今皇上面前讥讽于我？”
张居正表情一僵。
他们两个不应该聊国事，聊抱负，聊理想吗？
怎么扯起这些小女儿家常才说的事？
“自然没有，玄卿多虑了。”
信你才怪……
见李青云点头，张居正说道：“那我来问，徐阁老致仕一事，你可有暗中参与。”
李青云脱口而出：“决计没有，我亦痛心徐阁老的离开。”
信你才怪……
见张居正点头，李青云心里觉得好笑。
两人对彼此的了解，似乎都比自己预想中的要深。
李青云从未想过徐阶下台一事居然会有人怀疑到他身上。
正如张居正未想过，李青云在入裕王府时就注意到了他对他的忌惮。
“闲言少叙，在嘉靖四十一年，我给叔大兄和高阁老都寄了一封信，不知叔大兄可还记得？”
“天下之重，莫过于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然大明建国以来，弊病丛生。闾里萧条，十室九空，加之赋役日增，民多逃窜。”
“圣人有言，不能谋万世者不能谋一时，谋一时即为谋万世……”
张居正当场就背了出来，不知道是这位张神童记忆力惊人，过目不忘，还是对这封信反复诵读，烂熟于心。
但怎么说，他这姿态，给足了李青云尊重。
张居正：“玄卿当年不过杭州一知府，胸中却包含宇宙之志，好一句不能谋万世者不能谋一时。”
“当时我便知，朝中知己，又多一人矣。”
李青云含笑不语，再给张居正面前的茶杯倒满了茶水。
张居正摇头叹息道：“只可惜肃卿兄被闲言碎语所伤，隐在家中，让人叹惋。”
高拱也曾经是张居正的知己，来一个走一个，彼此的关系还都十分微妙，不得不感叹一句人生无常。
“高阁老是徐阁老逼走的。”李青云平淡说道。
“嗯。”
两人心照不宣喝起茶。
这些话确实是不能再耳目众多的文渊阁里说……
“李某一直相信，成事在人，欲成大事，身边必须有足够多的和你有同样想法的人，只有将敌人搞得少少的，将朋友搞得多多的，事情才能成。”
张居正：“是这个道理。”
“我明言来问叔大兄，你我可是同志？”
张居正双眉微蹙，眉头轻轻压在一起，手指不自觉地轻敲桌面。
静室显得更静了。
李青云也不做声响，等着张居正的回答。
他本以为出宫相谈，不过是略谈国事，没成想聊到了这个份上。
两人如今这般来回拉扯的状况，既是临时起意，也是李青云期待了许久的。
后世人，提到大明，你或许不知道徐阶是谁，不知道高拱是谁，但你一定知道张居正。
这是一个传奇的名字，背后是一个传奇的人。
李青云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谋算徐阶倒台，但到了张居正面前，他是否还要继续用阴谋诡计，将这个工与谋国，拙于谋身，以一己之力为大明续命七十余年的张太岳也扫出权力的中心。
他决定给自己和张居正另一个选择。
在未来改革的道路上，两人是一起同行，还是只能留一人，都将由张居正自己决定。
李青云站在一旁，眼神中透露出隐隐的期待。
良久，张居正长长吐了口气，起身拱手，眼睛一直望着李青云：“愿与卿同往。”
李青云一怔，旋即露出微笑：“那我们接着聊一下主次的问题……”
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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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谭纶回京。
李青云张居正俱在内阁，只有海瑞一人前去迎接。
“好他个李玄卿，如今架子倒是大了，想将我从最北边调到最南边，换个身体差点的，还不被他折腾死。”谭纶一见海瑞，便立即抱怨起来。
“他如今居然都不来接我，当真是可恶至极。”
海瑞眼里含笑：“你若是嫌弃排场不够，我还可以将张阁老喊来，倒是两个内阁大臣来迎接你这个蓟辽总督。”
谭纶连忙推辞：“使不得，使不得，方才只是玩笑话。”
今时不同往日，如果还是在浙江，别说迎接，李青云肯定会在府上摆上几桌，一起聚聚，吃顿饭。
但是现在在京城，李青云张居正两个内阁大学士，海瑞一个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和蓟辽总督在一个府上吃饭。
这消息传出去，隆庆就是再心大，晚上都睡不着觉。
谭纶上下打量着海瑞，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那道疏，可把我吓得够呛，当时我都吩咐好人来接你的家人孩子，没成想扑了个空。”
海瑞：“倒是连累你了。”
谭纶哈哈大笑：“连累个屁，你看我如今可有半点被连累的意思，先前在浙江，给你说的入阁拜相愿景，没成想我倒是靠的近了。”
“不过话说回来，原以为玄卿是我们三人里面最能闹事的，没成想还得是刚峰。”
海瑞见谭纶还在打趣他，无奈摇头：“快写进宫吧，不要误了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