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自辩奏疏都写好了?”
陈洪忙活了一晚上,脚没沾地,双眼布满血丝,但眼神却比谁都要亮。
“启禀万岁爷,都在这儿了。”
嘉靖随意拿起一本,只扫了一眼便丢了出去。
“写的比贺表上要诚心,罢了他的官职。”
陈洪眼神一凛,悄悄望去,那人正是顶替茅瓒原来位置的礼部侍郎。
能放在前头给嘉靖随手摸到的,都是官大的。
像是这般随意罢黜一名正三品官员,还是少见。
这般职位,除非已经七老八十,快要致仕了,否则可以算是内阁预备役。
“敢问万岁爷,是让他自己递辞呈还是下旨……”
嘉靖盯着他,兀自冷笑:“你倒还真敢问。”
陈洪身体一抖。
“若是吕芳在,他便不会多问这一句。”
“每天藏着这么多小心思,摸摸你的小脑袋瓜,你算计的清楚吗?”
“一件事没办好,心底里装的是桩桩件件,陈洪,你平日里能吃几碗饭?”
陈洪脸色一白,连忙磕头认罪:“奴婢有罪,奴婢有罪,奴婢自始至终,都只对皇上一人忠心耿耿,所办的差使,无不以皇上的旨意为重。”
嘉靖:“你做得了司礼监的首席秉笔,北镇抚司,东厂西厂都交给了你,该办什么事,该说什么话,你掂量清楚了?”guqi.org 流星小说网
“回皇上,没有什么好掂量的,”陈洪脑子转的飞快:“奴婢一点东西都不会瞒着。”
“那好,你说,昨晚李青云钻空子去裕王府做了什么?”
“奴婢到的时候,瞧见裕王爷正在与李青云商议。”
“商议什么?”
“奴婢不知,但之后裕王爷对奴婢说了一些别的话。”
陈洪当即将裕王说的话转述给了嘉靖。
陈洪自小就有个本领,旁人说的话,只要稍微花费心神记下,一两日内便忘不掉。
听到陈洪转述:“作为列祖列宗的子孙,我若能继承大统必重用此人!”
嘉靖先是怒不可遏,随后眼神稍显复杂,有欣慰也有怀疑,最后无力坐在蒲团之上,像是被抽掉了浑身的力气。
“万岁爷,万岁爷……”陈洪惊呼着上前要扶住嘉靖。
老实说,他也好久没见过嘉靖连续这么长时间保持清醒了。
从去年腊月开始,他的身体陡然恶化,时不时昏迷,偶尔清醒。
“朕没事,下去。”
略显着急的陈洪上前,不小心卷带起了嘉靖的袖袍。
露出了星星点点的朱红色斑点。
嘉靖连忙将其遮住。
“这些话,是裕王说的,还是李青云教的?”
陈洪老实了,不敢加半点自己猜想的心思:“奴婢不知,一切交由圣裁。”
他心里是猜着李青云教的裕王,但不敢说。
“谁让他去的?”
陈洪:“他说,圣旨并未禁足。”
“倒是个会钻空子的,但手段还是毛躁了,呵!”
“忠义两难,他到底还是偏帮了义气,帮了那无君无父的畜生。”
“着实可恨!”
陈洪适时说道:“昨儿个夜里,北镇抚司已经将那畜生这些时日的行径都记录了下来,万岁爷可要过过眼?”
嘉靖没说话。
陈洪将一沓纸铺开,上面详细记载了海瑞半年内在京任作的生活起居。
明朝帝王的驭臣之术,其中最为厉害的便是缇骑四出,暗探遍布,时刻侦知那些握有重权大臣的动向。
海瑞不是重臣,对他的注意较少。
锦衣卫和东厂的人大晚上直接挨家挨户地去审问海瑞的邻居,他的同僚,还有接触过的人。
在飞鱼服和绣春刀的威胁下,这些人的记忆力前所未有的强悍,很快便整理出了海瑞这些日子的动向。
嘉靖带着眼镜,亲自掌灯,对着这些字条细细看来。
“……”
“嘉靖四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未时,浙江巡抚李青云派亲卫李顺儿送年货至海瑞家被退回。”
“嘉靖四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辰时,海瑞携家织布一匹至前门外大街瑞兴布庄卖得铜钱十五吊,买鸡一只,鱼一条,米十五斤返家。”
嘉靖的眼睛突然有些茫然。
京城还是有些官员廉洁的,只不过他们的廉洁都是相对而言。
京官在家依靠母亲织布换取生活费的情况,当真是闻所未闻。
他当然知道俸禄的微薄,但也因此,一个会当家的皇帝要学会装聋作哑,面对下面人伸手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贪污的罪名一天还在律法里,皇室都有大义可以拿捏住当朝官员。
“嘉靖四十五年二月初七运河开航,海瑞送其母其妻搭乘李时珍客船南下。”
一个性格孤僻,古朴坚毅的官员形象出现在嘉靖心中。
孤臣,直臣,无党无欲之人。
这样的人最是麻烦。
一向雄辩的嘉靖,在海瑞这样一个正直无私的人面前,实在没办法再胡乱猜忌,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正气凛然。
“他的家人到哪了?”
陈洪:“在渡口,还没走远,就被李青云截下来了,现在人在京南的一处渡口处。”
嘉靖自然不是要将海瑞抄家灭族。
这相当于将自己钉在耻辱柱上。
成祖的光辉事迹还在提醒着他,以进谏的罪名将人抄家灭族是要被念叨几百年的。
稍稍有些冷静下来的嘉靖,看到了明摆着的证据。
气馁地发现,原来不是有阴谋集团要对付他。
真的是纯粹有臣子看他不顺眼,要他留骂名于青史当中。
人的悲欢还是相通的,嘉靖赫然感觉到了唐太宗的被魏征进谏的感觉。
心里憋了一肚子火,要杀,一时也杀不得。
嘉靖:“海瑞那个畜生在奏疏里将朕骂得一无是处,他想做比干,无奈朕不是纣王!”
“朕也想清楚了,朕不上他的当!现在你们就把他写的那个东西拿去看了。看完了司礼监和内阁一同商议如何署理。”
“传旨下去,将李青云一切官职尽数革除,理由为不遵皇命,与犯上作乱之辈关系过近。”
“他不是说朕没禁他足吗,那就让他待在裕王府中,专心教导世子功课,不得踏出裕王府半步。”
陈洪正要下去拟旨。
“不要写旨了,传朕口谕即可。”
陈洪走后,嘉靖拿起了李青云的自辩奏疏,看了两眼,随后又觉无趣地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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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王爷,王妃。”
裕王看着李青云,眼露异色:“先生不是应该去审问海瑞,怎么出现在这儿。”
李青云拱手:“皇上口谕,革了我的官职,让我好生教导世子。”
“治安疏一案,我怕是不能再参与了。”
裕王看着李青云风轻云淡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李师傅六载岁月,一朝成空,竟能如此洒脱,实非常人也。”
李青云:“哪里来的洒脱,总不能在王爷王妃面前哭出声来。”
李妃捂嘴一笑。
“海瑞的事,将会如何?”裕王问道。
聊到正事,李青云收敛了神色:“皇上到底还是英明的,知道海瑞此举乃是个人所为,那晚没来得及与裕王爷多说,现在,我得问个明白。”
“王爷,想不想救海瑞?”
裕王沉默了下去。
李妃眼光一闪,对裕王说道:“那海瑞的事,臣妾也知道了,说给了世子听,王爷可知道世子是怎么说的?”
裕王好奇。
“世子说,这个人惹了皇爷爷不高兴,就应该杀掉。”
裕王脱口而出:“怎可如此,孩童之语……”
他懂了李妃要表达的意思。
正如李青云昨晚所说,为父为国,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立场。
裕王长叹一口气:“这海瑞虽然做出如此错事,但也是有功于社稷的人,当年打倒严嵩也有他一份功劳。”
“严党荼毒百姓,更污染了官场风气,海瑞这人就像一团火,烈火中方能见真金。”
“父皇多半还在气头上,此时还不宜触怒他,待父皇心情好些了,我再与徐师傅高师傅他们商议,如何解决此事。”
李青云:“海瑞死不死,全靠皇上心意。”
“我们也需做好准备,搭台造梯子,让皇上安安稳稳地下了这个高台。”
裕王脸上有些无奈:“只是不知,这六部九卿的堂官们什么时候才能放出来。”
“天下事若都因此而荒废,百姓如何能不怨恨我们朱家。”
李青云蓦然想到浙江。
自己被革职的消息,再过几日就要传开了,半月之后就会到浙江。
只是不知,若是自己不在浙江了,今年的新政是否还能接着施行下去。
嘉靖到时候气消了,是让自己官复原职,还是重新派一个人到浙江去。
这些都不得而知。
最坏的结果,自己难道要像张居正那样被一撸到底,重头再来?
好家伙,那可真是宦海浮沉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不过最惨的并不是李青云,而是那个直接被选中的礼部侍郎。
白发苍苍的他好不容易熬了几十年,从郎中转正。
苦练了一手青词,准备一鸣惊人焕发第二春,结果只在一夜之间,被打回了原点。
陈洪以近乎蛮横无理姿态将他的官职革除,只给出了一个触犯天颜的罪名。
四名阁员犹如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