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给这个礼部侍郎扣了天大的帽子。
他顿时脸吓得惨白。
不知如何言语。
徐阶正想说话,缓和几句。
铜磬声这时又响起。
此议题无需再论。
这一筹,是李青云这边胜了。
李青云松了口气,朝着高仪方向点了点头。
高仪眼神诧异,心里想着却是,这小子,好生没有礼貌,怎可对长辈做这轻率举动。
闲言少叙。
到这最后,李青云决定率先出击了。
“先前,诸位对海禁所指,尽是钱财,礼法,诚然,此间事也十分重要,但与东南数省闹了几十年的倭患相比,又算不得什么。”
“从嘉靖三十二年到三十五年,倭寇来犯三百五十七次,贼至必焚毁室庐而烟焰数十里,劫杀人民而死亡动数千人。”
“最近的一次,嘉靖四十年倭寇两次进犯福建宁德,如蝗虫一般洗劫杀掠,致使宁德一路上下三百余里,三年不见人踪,县城也废弃了。”
“种种情况,我相信谭中丞比我们在场的所有人感触都深,他在最前线,最能知道倭寇的祸害。”
谭纶站出,侃侃而道:“在今上半年,我与总兵戚继光,副将俞大猷将福建倭剿杀于福州,期间倭寇烧杀抢掠,用开水烫死婴儿听其啼哭取乐,剖开孕妇肚子看胎儿男女竞赌,蹂躏践踏惨不忍睹。”guqi.org 流星小说网
“倭国撮尔小国,能为祸至此,皆因海防弛废,卫所虚空,将士怕死。”
“近来法纪松弛,军队空虚。各地卫所的官兵,大多桀骜不驯,顽固迟钝,没有羞耻心。六千人的定额,只有不到两千人在。”
“东南沿海人民向以海为生,一律封锁海港,民失其业,只有铤而走险。奸豪势家,通倭牟利,勾结倭寇。”
谭纶看向张永明,意思不言而喻。
“昔人谓;弊源如鼠穴,也须留一个,若还都塞了,处处俱穿破。意正如此。”
李青云接话道:“是极,堵不如疏,与其担忧开放海禁其中所需的成本,不如先想想这些年,朝廷在东南这一块砸了多少军费。”
“每年靡费至此,说是毒疮,东南屡禁不绝的倭患才是真正的毒疮。”
“重整卫所要大批军费,集合军队也要大批军费,这些钱能花,为什么开海所用的钱就不能花。”
“况且,”李青云面向帷幔处,朗声说道:“臣已有完整细致的开海之法。”
嘉靖坐直身体,眼中显露异色。
李青云从袖口中拿出一道折子。
吕芳下去接过奏疏,将之打开,轻拍了几下,这才拿到帷幔后。
徐阶:“李臬台此举似乎不太适合,既是早有规划,合该交由通政使司,与诸位大臣一齐商议。”
李青云:“徐阁老勿怪,此物乃是昨夜完成。”
“下官自从浙江到京城这些时日,眼界开拓了不少,对原来制定好的章程又有了新的看法,改了一通,实在是来不及给诸位一观。”
“不过想来,终究还是要交给皇上拿主意的,那什么时候拿出来,也无甚差别。”
帷幔后,嘉靖要接过奏疏,吕芳阻止。
“万岁爷,奏疏没经过通政使司检查,先放在奴婢手上吧。”
嘉靖思虑一二,隔在帷幔后,倒也无需装那些个英雄意气。
于是交由吕芳捧着,隔了好一会儿,这才看完。
殿中,其余人都等着急了。
张永明等人本想纠着开海之后如何实施的章程做文章,未曾想这个李青云根本不给机会。
奏疏给了皇上,皇上要是直接同意了,那他们还如何说不好?
真说出哪里不好,这不是打皇上的脸吗。
张永明与茅瓒对视一眼,在他耳中低语。
吕芳从帷幔中走出,双手举着奏疏,将之放在了御案之上。
随即传来一声铜磬声。
徐阶等人心里一沉,这便是没有与他们商议的意思了。
吕芳掀起帷幔,嘉靖已经从道台上起身,穿的不是太极道袍,但也不是龙袍,而是一条深蓝色棉袍。
在如此重大的朝议上,皇帝不穿龙袍,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礼部尚书,礼部侍郎对此现象置若罔闻。
众人下跪行礼:“吾皇万岁。”
嘉靖扫视下方群臣,语气缓慢说道:“众卿平身。”
“徐阁老。”
“老臣在。”
“你还不老,严阁老八十多岁了,也没有自称老臣,这大明朝以后还得靠着你呢。”
徐阶闻言,连忙说道:“臣失言,皇上恕罪,大明的天下是皇上的天下,我等众人都是仰望着皇上。”
嘉靖:“好听话就免了吧,徐阁老,方才议了这么久,朕还没听到你的观点呢。”
徐阶:“臣……”
嘉靖望着他:“此乃朝议,莫非徐阁老自己忘了?”
忘是没忘,可你在朝议上廷杖打死过多少大臣,自己心里没数吗?
当然,嘉靖再怎么暴烈都不会当场打死内阁首辅。
徐阶犹豫,只是在纠结。
嘉靖的一番话,是想让他表态。
徐阶自己的态度肯定是不希望开海,但是嘉靖要他表的态,不是他徐阶的态,而是嘉靖自己的态。
嘉靖心中认可了这开海之策,但他需要这个内阁首辅自己说出来。
这样才是君臣一体。
以徐阶的智慧,怎会想不到,但事到临头,后面站着乌泱一群人,都在看着他的脊梁骨。
徐阶终究是妥协了半辈子,再加上开海之势已成,他绝不做那违逆大势的事。
于是躬身说道:“臣认为,开海一事,或真可行。”
嘉靖脸上不易察觉露出一丝笑意。
徐阶背后众人则是脸色一沉。
“但是……”
嘉靖皱起眉:“但是什么?徐阁老莫非真老了,说话说的如此不利索。”
徐阶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开海一事,还有两件事需要商讨一番。”
“何事?”
徐阶:“这其一,自然是开海的规模多大,俗话说,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臣认为,开海一事,与过去传统有‘些许’不同,这不同便会造成不适应,不适应便会导致社稷不稳。”
“为了稳妥起见,开海一策实行之初,绝不可完全铺开,需得细细斟酌其中地点。”
嘉靖一听,觉得有些道理,点头说道:“徐阁老还是老练的,李青云的奏疏里说要在广东福建浙江开七处港口,浙江三处,福建两处,广东两处,徐阁老以为如何呢?”
徐阶笑道:“李臬台毕竟还是年轻,冲动了些,一下子开七处,怎么顾及的过来。”
“依臣所见,开一处就够了。”
一处?
嘉靖皱眉:“一处是不是太少了?”
嘉靖看向李青云,示意他说话。
李青云还未开口,徐阶说道:“自古改法必试点,试点之所不必多,只需有可参考的价值就够了。”
“一处不多,反而恰恰好。”
“徐阁老的话,下官不敢苟同。”李青云说道。
左都御史张永明站出:“大胆,你区区一地按察使,怎可对阁老如此说话?”
高拱也不客气:“首揆说过多少次,此乃朝议,畅所欲言。”
“皇上都未有表示,张御史何故如此着急?”
皇上不急,你急什么?
高拱骂的有些脏,张永明也听的懂,一时气急。
嘉靖:“好了,都消停点,李青云,你要给徐阁老赔个不是,但此时也正是朝议,道完不是,再论罢。”
嘉靖还是偏向李青云的,李青云顺势赔了个不是。
“方才一时心急,所言有失礼数,首揆恕罪。”
“但就事论事,与开海而言,只开一港,远不足以改变大明现今的局面。”
徐阶摇头:“须知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大明朝如今的局面乃是一百多年形成的结果,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开了一处港口,让那西洋人停靠,也不算耽误这丝绸生意。”
“其他的事,可以以后再看。”
这是在拖时间了,开海一事被拖着拖着,见不到成效,到时候自然而然就消失在历史当中。
张永明等人也听出来徐阶的意思,心里暗道,不愧是首辅,思虑就是周全。
李青云:“首揆此言,在下不敢苟同。”
“您或许是忘了一件事,开海固然是为了那五十万匹丝绸能够顺利卖到西洋,但更重要的是解决东南数省的海防问题。”
“只开一处地方,如何解决东南数省百姓之吃食?”
张永明大声说道:“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熬不过接下来两三年吗?”
“张御史!此话非人臣所言,还请收回。”站在最角落的海瑞蓦然发声。
“你算个什么东西,大臣们在议事,岂有你说话的道理。”
这说话的语气,赫然让海瑞想起了当年的何茂才。
海瑞也不惧怕于他:“我乃南京户部文选司郎中海瑞,大明朝臣,奉圣旨在这里参与议事。”
“如何不能说话,还是说谁能说话,谁不能说话,都是由张御史所定。”
高拱看向海瑞,眼中泛有异彩。
好样的!
张永明没想到,区区一个郎中也如此牙尖嘴利,一时间下不来台。
嘉靖制止了这场闹剧的继续:“都少说两句,朕要听李青云和徐阁老说话,再争吵,就自个儿到殿外去。”
徐阶:“那不知李臬台是何想法。”
“七处,一处都不可少。”
“李青云。”嘉靖突然叫道。
“臣在。”
“徐阁老说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朕知道你们年轻人刚强有冲劲,但阴阳调和才是道。”
“臣受教,”李青云松口:“七处若是多,那最少也需四处,三省各一处,浙江多一处,如此方可。”
徐阶:“三处,浙江两处,福建一处,广东就不必了,一是倭寇未除,二是鞭长莫及。”
鞭长莫及,言外之意便是,广东你也想插手,你够这个资格吗?
李青云沉默片刻。
嘉靖已经拍板:“三处好,就三处。”
“三生万物,合乎道法。”
李青云只好遵命,又接着说道:“减至三处,那有些章程就需要改动,臣在朝议后再上一道折子给皇上。”
“这正是臣要说的第二件事。”
徐阶:“其二,便是这开海的章程,先前的方法既然皇上满意,那臣等自然没有问题,如今要改了,那臣认为,这主持开海一事的人选还需要斟酌。”
李青云骤然望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