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云不是被吓住。
他在等,和张永明一样,在等嘉靖的反应。
因为在这场朝议辩论当中,他们两方谁都不可能说服对面。
朝廷里支持开海一派和支持海禁一派的旗鼓相当,已经形成了对抗之势。
文官之间的永远不可能团结,他们会有自己的利益诉求。
当他们各有所求,并且旗帜分明的时候,皇帝自己本身的意见就变得无比重要。
细细思量,如今的朝局也正是嘉靖经营了一番的结果。
若是放在半月之前,朝局当中,徐阶一家独大。
支持开海的只有一个刑部尚书,一个礼部侍郎,兵部侍郎。
在朝中并不能算是一股势力。
但是经过前面这段时间的纠缠,袁炜和高拱分润掉了徐阶的一部分权力,虽然袁炜本身也是属于海禁政策下的垄断家族,但是权力的分散让嘉靖更好的拿捏住了他。
作为根基最为虚浮的阁员,他的意见只能是皇帝的意见。
吕芳主动看向他,这便是一个好的信号。
李青云正色:“吕公公所问的,也正是李某想说的。”
“浙江这七百五十万两的亏空,张御史打算怎么抹过去?”
张永明:“我大明朝之前没有这七百五十万两,难道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吗?”
李青云紧接着发问:“张御史可是在怀念严阁老治下的朝廷?”guqi.org 流星小说网
这一击,让张永明当场变色。
身旁的徐阶也看了过来。
就连帷幔后的嘉靖眼中都不免出现一丝缅怀之色。
若是严嵩还在,怎会弄得一地鸡毛,让他如此操心。
离了人,就想起人的好,这似乎是人的通病。
张永明:“一派胡言,本官何时有过这意思,你莫要胡搅蛮缠,说东道西。”
“浙江的赋税难道还能是假的吗,我看按照之前财政会议里面定的章程,直接就将这五十万匹丝绸充入司礼监私库当中,这样岂不是解决了。”
李青云闻言发笑:“张御史苦心钻研圣贤书,却忘了这术数之间的道理。”
“李某也不与你卖关子,大可以把账都算明白。”
张永明陡然心惊。
只听见李青云说道:“浙江今年的丝绸不止五十万匹,最少都能织出七十万匹,按照年前制定的财政拨款,这七十万匹丝绸里,有二十万匹是用来平浙江这么多个丝绸作坊的本钱。”
“还要用来缴纳赋税。”
“几位上官未到本地可能不清楚,浙江本就是七山二水一分田,田亩本就不多,如今改种了这桑田,收税更是只能收丝绢税。”
“这些丝绸全都缴纳到皇上私库中,用作今年宫中的用度,本是七百五十万两的价值,但因为货多则贱,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大明朝不止浙江在织丝绸,湖广在织,南直隶也在织,这么多的丝绸拥积下来,丝绸的价格便会一落千丈。”
“到时候,别说七百五十万两,刨去成本,每匹丝绸的价值再缩水了三成不止。”
“届时出现的情况便是,给宫里的丝绸不值钱,百姓手里的丝绸不值钱,官府手里准备用来运转的丝绸也不值钱。”
“这里面的亏损,张御史可算的清楚?”
张永明一个理学人士,哪里算得清这般复杂的经济生产关系。
他望了望身后些人,见无人声援,心里沉了下去。
坏了,队友也听不明白。
他硬着头皮说道:“若是有此祸患,干脆停下织机,改桑为稻,让一切恢复如常便好。”
李青云脸上表情变得怪异。
你堂堂都察院左都御史,相当于总检察长的位置,居然能说出如此没有政治头脑的想法。
张永明似乎也明白过来,但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补救。
李青云立马补刀:“好,好极了,那么敢问张御史,这改桑为稻,是你来做,还是我们在场的谁来做?”
我苏州李家几乎掏空了整个家底,才将改稻为桑的事情办了下来。
如今你面对的是整个浙江在吃了农产品商业化的红利之后,自发发展壮大的桑田。
你三个湖州张家都填不上这个窟窿。
徐阶见状,出言道:“李臬台稍安勿躁,此事若真是如此复杂,可以稍后再议,莫要说这些气话。”
“大家都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不必如此咄咄逼人。”
李青云也后退一步:“徐阁老说的是,下官愿意退一步,但是这事情就摆在这里,总归是要解决的。”
李青云是想乘胜追击。
张永明退入队伍当中,与左右贴耳传话。
又有一人站了出来,此人正是吏部侍郎茅瓒。
“臣有言。”
袁炜心一跳,茅瓒这动作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可没打算在今天的场合里唱戏,这时候他是忠实的帝党,嘉靖没表态,他怎么能表态。
他回头对茅瓒说道:“茅侍郎可是想清楚了,真有话要上奏?”
茅瓒轻笑,望着袁炜,眼里满是鄙夷。
徐阶:“此乃朝议,就是要讨论清楚,茅侍郎有话请上前奏对。”
袁炜骤然看向徐阶,微微变色的脸恢复平静,随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茅瓒走上前。
“李臬台方才所言,不可因噎废食,我想浙江丝绸境况也是这个道理。”
茅瓒朗声道:“按照李臬台方才所说,丝绸越织越多,越来越不值钱,会给国库和社稷带来重大的影响。”
“此物便像毒疮,不可使其泛滥。”
“开海解决不了毒疮,反而会让毒疮愈演愈烈,试问若人人种桑,何人种田,自古以农田为本,浙江的情况迟早都是要解决的。”
“至于如何解决,我茅家在杭州也有一两亩桑田,对这其中之事倒也了解。”
“改桑为稻,也未必不可行,事缓则圆,慢慢改,将这毒疮慢慢挤出来,这样不会影响社稷安稳。”
李青云拱手:“敢问茅侍郎,如何改,谁来改?”
“杭州城中的桑田,除了淳安建德两地之外,都是零散的几块,这些让当地的官府,勒令退田即可,分作一年或数年来做,只是从种桑树改成种稻田,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再者,淳安建德不过区区两县,与将来要成为大明毒疮的危害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皇上心里装的是九州万方,牺牲一下这两个县的百姓,将桑树毁去,百姓自然会种回稻田。”
“茅侍郎!”李青云声音突然大了些。
徐阶立马出声:“皇上圣驾面前,不可大声喧哗,静心议事。”
李青云直直望着茅瓒:“敢问茅侍郎,可曾下过地,种过田?”
茅瓒:“茅某耕读传家,自然是做过。”
“你若做过,怎会不知如此计策,于百姓而言,不异于灭顶之灾,你怎可一句轻飘飘地牺牲,就把事情带过。”
茅瓒一身坦然说道:“为我大明社稷安稳,死得其所。”
感情牺牲的不是你自个儿的家,你就可以这么大方,叉着腰侃侃而谈。
“若是朝廷放心,此事大可交由臣来负责。”
正经办法确实不能解决李青云留下的难题,但是他们这些人老成精的家伙,有的是歪门邪道。
不就是死的人多一些,反正死的又不是他们家的。
事情就算到时候办砸了,大不了辞官回家。
做到侍郎这个位置,除了谋反和党争,没什么罪名能够杀死他了。
至于辞官之后,大明朝如何,那关他一介散民何事,守得“几亩”薄田度日便是。
“铛”~
一声铜磬声响起,嘉靖拍板,示意跳过这个话题。
结果如何,不得而知,全在他心中计较。
但众人心知,这一筹,当是反对派胜了。
茅瓒退回队伍当中,望着李青云,心中一阵快意。
跟着袁炜这样的党魁,委屈了大半年,如今投向徐阶,才狠狠出了口恶气。
徐阶老神自在:“浙江丝绸钱粮之事,暂且搁置,还有哪位同僚要说一说这开海之策?”
礼部右侍郎陈瓒站出,说道:“臣有一事,便是这开海违背祖制,违背礼法,万万开不得。”
“礼乃华夷之别,乃是我泱泱大国威仪四方之道。”
“然而开海之后,礼仪不存。”
“近年来,漳泉地区的不良风气日益严重,童男幼女被用作抵押或直接交易,甚至有人甘愿为番人赘婿,或与番人联姻致富。如果现在大开海贸之门,将会助长这种风气,导致华夷混淆、礼崩乐坏,其后果将难以收拾。”
“更别说开海一事,更是违背了太祖皇帝所立旧制,违背祖制的事情一做,便是动摇了我大明江山社稷稳固的根基。”
“臣,愚见,开海之事,断不可行。”
“你确实愚见,”高仪站出来,对同僚说话也毫不客气,眼睛直望着这个礼部右侍郎:“世人都言,仓禀足乃知礼仪。”
“东南数省靠海的百姓,连饭都吃不饱,你以华夷之礼来要求约束他们,岂不是强人所难?”
高仪这个礼部左侍郎的身份,压了这右侍郎一头,那人正要还嘴,忽见袁炜眼神不善地看了过来。
“更在这里妄谈祖制,我大明江山难道只是靠着一两道祖制稳着的吗,成祖皇帝改了,孝宗皇帝也改了,不见江山社稷有动摇半分?”
李青云这时接过话:“你以些许祖制,就敢牵扯江山社稷,是何居心!”
“莫非是觉得皇上德行不足,只能靠祖宗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