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云进了精舍，快速扫了两眼，当即跪在赵贞吉旁边。
“吾皇万岁。”
“李青云，你是不是英雄好汉，你又是谁的同党？”
李青云头也不抬，立即接过话：“臣当然是英雄好汉，是拯救天下苍生的英雄好汉，臣是天底下有志之士的同党。”
赵贞吉心里暗道一声完蛋。
嘉靖几乎要被气笑：“你是自己招了，所有的事都是你指使的？”
不能算指使，只能是纵容。
李青云：“禀皇上，臣不明白，臣招了什么，指使了什么，但想必一定与那海瑞的贺表有关，可否让臣先看上一看。”
陈洪将奏疏丢在李青云面前，大声呵斥：“敢做不敢当，你又算得了什么英雄好汉。”
“事到如今，还在欺瞒皇上，你们这些文臣，一个个巧言令色，大奸似忠，平日里就数你与那海瑞的往来最为密切，此事跟你一定脱不了干系。”
李青云不理会他，只顾看海瑞的奏疏。
写的真好，就是文采太棒了，反而没了骂人的味道。
虽然李青云文化不低，但他一直奉行着简单的嘴臭，极致的享受。
“此等无君无父之言，是哪个大逆不道的人将其称为英雄好汉。”
陈洪表情一滞，自己的口误居然被这两人轮流揪着来用。
“臣自认是英雄好汉，但绝不是这样的英雄好汉。”guqi.org 流星小说网
李青云抬首，高声说道：“臣自嘉靖三十九年以来，在淳安任职，为报皇恩，不敢有一丝懈怠，万方黎民生死系于君父之手，淳安一县百姓生计全在我手。”
“臣平水患，改稻田，兴丝织，再立新法，度田亩，开海关，所行之事，莫不是有益于社稷苍生。”
“如此行径，怎能不称得上一句英雄好汉。”
“臣数年之行径，行事或迅烈，或乖张，难免会有不妥之处，但仍有一众同党支持臣。”
“臣的同党有徐阁老，高阁老，也有赵部堂，高部堂，真要说，还有赋闲在家的胡宗宪胡部堂。”
“他们是臣的同党，但都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都是皇上您的臣党。”
此话一出，殿门外的大臣们面面相觑。
“你是跑来跟朕邀功来了？你是想说，那海瑞也有功，有功之人便能如此肆意妄为？”
李青云：“臣绝无此意，只是据实直说，全赖陈公公所说的话实在杀人诛心，臣不得不驳。”
“陈洪，听见了吗，人家说你呢，你可有辩驳？”
陈洪：“奴婢不与这些文人耍嘴皮子，海瑞妄言圣上的事已经发生了，那就是死罪，死罪就该查，不管是不是英雄好汉，都要一查到底。”
嘉靖似是回过神，幽幽望着陈洪。
陈洪被这双眼睛看着心里发毛。
他一早就知道贺表没有交齐，方才故意挑黄锦的刺，想告他一状，夺回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没成想捅了一个大篓子，但偏偏，这个大篓子居然意外地对自己有利。
以黄锦躲躲藏藏的态度，他可能知道这件事，纵容这件事。
就算不知道，官员购置棺材放在家中，还遣散了家人，这等奇异行径，他不发觉上报，那也有罪。
如此一来，这次海瑞上疏对自己来说，就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夺回司礼监掌权的机会。
百转千回间，陈洪坚定了心思，开口说道：“奴婢来查，牵扯到谁就查谁。”
嘉靖不看他了，转头看着趴伏的两人。
“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妄想把干系撇的干净，朕告诉你，你撇不清楚，赵贞吉说的都比你干净。”
陈洪本就不喜李青云，此时在一旁添油加醋：“启禀万岁爷，根据北镇抚司消息，前两日，那海瑞从大兴县回来，李青云还特地去看望了，带着李时珍去的。”
嘉靖眼神顿时变得愈发阴狠：“李青云，你认罪？”
“臣有罪。”
一言出，满堂皆惊。
赵贞吉不可置信地望着李青云。
嘉靖一怔，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臣虽有罪，但罪不在此，”李青云不疾不徐回道：“臣罪在失察，不知海瑞有如此狂悖犯上的想法，没有及时阻止。”
“至于与海瑞同谋不轨之罪，臣万万不能认。”
陈洪：“还敢狡辩，那为何偏偏这般巧合，你就在前两日出现在海瑞家中？”
李青云：“那我也要反问公公，几百封贺表，为何独独陈公公发觉到贺表数目不对？”
“海瑞今晚的贺表本该上不来，亦或者被内阁的几个部堂审阅过才传递上来，为什么陈公公手里递上去的贺表，就这么巧合，没被查看，以至于冒犯天颜。”
陈洪心里一急：“李青云，你莫要捕风捉影。”
“那就请陈公公不要先捕风捉影。”
两人的吵闹让嘉靖觉得十分烦躁。
“都闭嘴！”
“回皇上，臣本有情要奏，奈何陈公公屡次打断。”
嘉靖看向陈洪：“少说两句吧，别看这李青云年轻，耍嘴皮子的功夫，不比旁边那位差。”
言下之意，再说下去，你也得跟着进大牢吧。
陈洪当即不敢说话了。
李青云借着话头大胆说道：“皇上说臣年轻，试问以臣这年纪如何能穿上这二品红袍，全赖皇上天恩浩荡，破格拔擢。”
“臣的前程是皇上给的，皇上也随时可以收回，若说党势之清白，谁人能如臣也。”
我才是真正的天子门生，背后有没有人皇上你自己不知道吗？
爬上来的太快，身边几乎没有一个牢固的党羽势力。
本来是弱势，没成想一跃成了保命的优势。
这才是真·天子门生。
李青云的嫌疑看似很大，但实际又很小。
如果不是嘉靖要留他在京城，现在他已经回浙江做他的浙直总督了。
一个即将做到封疆大吏顶点的年轻臣子，能出于什么动机指使海瑞辱骂皇上。
除非是李青云本人对嘉靖早有不满，怀恨在心。
以嘉靖的骄傲，怎么能承认他一手扶起来的大臣，心底里居然对他充满了反对和怨恨。
但眼前的两人，一个个都滑不溜手，将罪责推脱的干干净净。
难道那海瑞是真的恨朕，完全是自己想要上疏的吗？
这让嘉靖更加无法接受。
要了一辈子面子的他，此刻更愿意相信，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挑衅。
背后的人要对此时虚弱的他动手，就像那次南巡一样。
对，一定是这样！
“说的好，说的好，这件事既然与你无关，那朕就还信你是个英雄好汉。”
“英雄去查英雄……好汉去查好汉……”
“你们都去查，你一个，赵贞吉一个，刑部一个，都察院一个，大理寺一个，提刑司一个，镇抚司一个……”
嘉靖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片空白，嘴里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
陈洪跪着挪动向前：“这个时候您得拿主意，请皇上下旨。”
“下旨……对，下旨，陈洪！”
陈洪有些激动地靠的更近。
“先将黄锦拿了，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然后，拿着那个畜生写的这本东西，该查谁，该抓谁，该审谁，怎么审，你心里明白。”
“奴婢明白！”
“是海瑞的同党现在要跑还来得及。不是同党就都到内阁值房去。候查！”
说的是殿外那群人，徐阶高拱由此竟然松了口气。
嘉靖的怒火，从海瑞，再到他们，再到赵贞吉，李青云，连续几次灼烧，终究是暂时失了方向。
查，要查就好。
殿外这些大臣们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底子这么干净过。
“还有你们两个天子门生，你们不是没有朋党吗，那就给朕审，审一个水落石出。”
嘉靖只觉得头疼欲裂，再看着两人，心中一股无名之火：“出去，都给朕滚出去。”
陈洪当即连嘉靖都不管了，瞪着两人：“两位英雄好汉，皇上叫你们滚出去。”
都是有身份的人，当然不可能真的滚出去。
赵贞吉与李青云告退。
出了殿门，赵贞吉长舒一口气。
望着一旁的李青云，脸色冷淡：“此番差点误了性命，李中丞此番可还讲究忠义两全？”
忠自然是对嘉靖，义是对海瑞这个朋友的义。
嘉靖下了旨，他们两个嫌疑最大的去审问海瑞。
这时候只能顾及的了忠，义却是管不着了。
李青云轻吐一口气，上头的老道士不听人话呀。
不过相比起赵贞吉觉得危在旦夕的心情不同，李青云心里还是有一丝轻松的。
熬到这一步，接下来只需要熬死老道士就差不多了。
这场天下第一疏引起的剧变，到最后，所有牵扯其中的人都没死。
唯一可悲的，是海瑞的家人。
他们在回乡的途中，不幸母子皆亡。
“赵部堂乃世之君子，定然不会让我陷于忠义两难全的境地。”
赵贞吉只觉得荒唐可笑：“你莫不是发了疯，眼下你的嫌疑还未除，审讯海瑞时若不尽力，定是抄家灭族的祸患。”
李青云：“虽说身在官场，一句身正不怕影子斜说出来可笑至极，但其实可笑的，仅仅是很少有人能做到真正身正。”
有一个真正身正的家伙，此时坐在家中，守着棺材。
“李某还是想救一救身正之人，此时虽然只有我想救，但过了今晚……”
“再过些时日，谁都会想清楚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