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云时常觉得自己穿越的时机不太行。
要是早十几年,可以考虑一下参与“第一届宫中绸布压迫颈动脉大赛”。
当然,不是直接参赛,做个幕后工作人员也行。
省得日后出现家家皆净的名场面。
现在不行了。
嘉靖太老,不是因为莫欺老年穷,也不是尊老爱幼。
纯粹是干掉他也于事无补。
倒不如让他留一世骂名。
当然,这些全都是李青云自个儿无谓的幻想。
实在是看到海瑞那副模样,心中有些郁结。
这大明朝配不上这么好的官。
英宗时如此,世宗时亦是如此。
未来人曾经说过,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海瑞一家提心吊胆,悲伤度日。
宫里头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原本被关起来的方士王金,陶傲申等人重获自由,并且官加三等,位极人臣。
算着吉时,已经是到了龙驾腾迁的时候了。
玉熙宫殿外坪里,大雪下的天地混沌,那108盏灯笼在大雪中昏昏黄黄,36盏在前,72盏在后,正符合天罡地煞之术。
几百名方士口中诵念道经。
朝天,玄都,玄清三观观主手持法器,站在龙舆三侧。
徐阶率领六部九卿跪候在大殿之外。
三品以下的官员没资格进殿,虽然不用跪着,但也没地方躲雪。guqi.org 流星小说网
所有人目色昏沉地盯着雪夜中那一点昏黄,不知道在想什么。
用来计时的大铜壶滴答滴答地发着声音。
黄锦静静等候着吉时一刻的到来,身后的陈洪眼神不善地望着黄锦的背影。
自从宫里那次拙劣的表现后,嘉靖示好了黄锦,而陈洪威望大失。
这吉时到,去报喜的事,本来应该是他的。
嘉靖穿着绣有五千字《道德经》的黑色道袍,盘坐在蒲团上,正在一本本地看着群臣送上来的贺表。
贺表叠的老高,嘉靖查看的也不仔细,每一本都只是略微扫上几眼。
“贺表全在这儿了,一本没漏?”
漏不漏是种态度,也是种脸面。
对嘉靖来说,自己委屈着在这玉熙宫中住了这么多年,已经是这些做臣子的不称职。
更何况,他这次搬去万寿宫,是有退位的打算。
算不算得上体面地退位,就全看百官的态度。
前些日子他们封驳圣旨,现在他要百官贺表,也算是扳回一城。
黄锦目光闪烁:“应该都齐了,除了在京外办差的,应该都送过来了。”
嘉靖满意点头,随后问道:“李青云的送来了吗?”
李青云是外官,按理来说,是该离开京城了,这一走,就是浙直总督,统率东南数省。
嘉靖一时兴起,多问了一句。
“在的,奴婢记得,就在几个尚书侍郎下头儿。”
黄锦抽出来给嘉靖看。
嘉靖扫了一眼后摇摇头:“这个家伙野心大,但细节处做的总是不够好,明明也是个同进士出身,写的贺词这般笼统。”
“照朕看,他科举的名次还是高了。”
黄锦一笑:“万岁爷说笑了,这吉时也快到了,奴婢将这些贺表撤下去?”
“撤吧,撤吧。”
黄锦正要开始往外搬。
嘉靖兴致懒散时,偶然瞧见陈洪那副受气模样,便叫他上前来。
“摆出这幅样子给谁看,叫你搭个话,连这点事都做不好。”
陈洪讪讪一笑,连请罪都不敢提,这时候可出现不得什么乱了皇上心情的话。
“奴婢太笨,辜负了万岁爷的期望。”
“这些时日让你管着北镇抚司,京城有没有出什么大事,或者传出什么流言。”
陈洪从脑袋里刮了一遍:“一切都好,京城里一切都好,就是旁边几个县,遭了灾,托万岁爷恩泽,都派人去赈灾回来了。”
“年节的赈灾也不容易,都有谁,给他们记一功。”
陈洪状若无意,瞧了一眼正在收拾的黄锦说道:“说来也奇怪,这户部清吏司郎中海瑞,从外县赈灾回来后,就病了一场,昨天刚醒,也不知道他的贺表呈来了没有。”
黄锦心中一惊。
“那个与李青云相熟的海瑞,”嘉靖对这人的印象不深,只记得他是自家儿子裕王派去对付严嵩严世藩的一把刀。
和李青云一样的刀。
心念一动,嘉靖随口问道:“他的贺表写了没,拿来我看看。”
黄锦手一抖,挤出一抹笑:“时辰快到了,万岁爷别误了时辰。”
嘉靖察觉到不对劲,眉头一皱:“朕让你把贺表拿来。”
陈洪也马上跟着呵斥:“黄公公,万岁爷叫你呢。”
黄锦跪下说道:“回万岁爷,确实还差一份贺表,这海瑞刚从病中醒来,想必是来不及交,奴婢怕误了时辰,所以才……”
嘉靖没说话,只瞧了一眼陈洪。
陈洪立马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拍着胸脯说道:“万岁爷请放心,奴婢这就去找那海瑞要贺表,一定不耽误吉时。”
陈洪飞也似的,跑到殿外去来到赵贞吉面前:“赵部堂,皇上龙驾腾迁的吉时马上就要到了,六部九卿,唯独你们户部还差一道贺表,怎么回事?”
赵贞吉:“公公莫急,我已经派人去拿,贺表一定能在吉时前拿来。”
陈洪冷哼一声:“皇上不急,我们这些做太监的怎么会急,我们不急,赵部堂有大可安然坐着。”
赵贞吉没有办法,望了徐阶一眼,说道:“下官这就去亲自去催促,定然不误了时辰。”
“是这样最好,赵部堂去吧,咱们可都等着呢。”
赵贞吉于是立马动身前,陈洪这时又看向李青云。
“我听闻李中丞与这海瑞关系不浅,怎么,李中丞就没想到催促他一下呢?”
李青云心里暗自摇头:“怎么地,还有人非要作?”
现在跳的欢,要是贺表真到了,哭都来不及哭。
大雪下的这般大,赵贞吉却比想象中回来要早的多。
一听解释,“海瑞本就写好了贺表,已经在半路上,只是碰巧让我赶上了而已。”
陈洪眼前一亮,将赵贞吉手中的贺表一把夺过来,随后两步作一步,欢喜地叫着:“来了!贺表来了!贺表来了!”
人还没到,声音却先传到殿里了。
“万岁爷,普天同庆,海瑞这一份贺表也来了。”
高兴得像一只发春的喜鹊,好像这贺表是他写的一样。
嘉靖的眉头舒展开了。
陈洪一个“滑跪”,膝盖划过光滑的地砖,就这么一路跪到嘉靖面前。
嘉靖接过贺表定定地看着,这份贺表一看就是刚刚写完的,上面的油纸上还有雪痕。
黄锦起身想把贺表放回那一堆里。
嘉靖却直接撕开了油纸,抽出了里面那一叠厚厚的纸,看了下去。
“治安疏”三个大字映入眼帘,随后附上一行“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这哪里是什么贺表,分明是一道劝谏的谏疏。
在大明朝对他嘉靖劝谏的人有没有呢?
有!还不少!但这些人慢慢都没了乌纱帽。
结果好一点的,在牢里度日,过个几十年才被徐阶捞出来,结果差一点的,就好像周云逸,当场就被打死了。
因此嘉靖一朝,劝谏君上,是一门技术活。
嘉靖同志是个爱面子的,你要是骂的太难听,那就别怪他老人家无情。
让你死于党争。
骂的委婉,就治一个含沙射影的罪,有后台还好说,要是没有,那就一个流放。
以至于到了嘉靖四十年之后,朝中再无人敢劝谏嘉靖,所有大臣不敢言而敢怒。
吏治败坏,风气横行,自上而始。
又是一个不知趣想要要得名声的,嘉靖心中冷笑。
但随着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他的脸色骤然发生剧变。
期间一字一句,犹如刀枪斧戟,不停穿透他的心,搅得他五脏六腑,疼痛难安。
“……自陛下登基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
“百官群臣,改田开海,国帑未有如今日之高者
然陛下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天下国税,三成半奉养一人仍嫌不足……天下因即陛下……曰:嘉靖嘉靖,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
这一句让嘉靖最害怕的话还是出现了。
自今天后,他保留了一世的英名将荡然无存,辛苦维持的脸面,将会随着这几句话彻底掀开遮羞布。
海瑞将这个自以为帝身道身修炼合一的嘉靖帝一下子拉下了神坛,提前写进了历史。
“反了!反了!”
嘉靖咆哮出声,脸色由铁青而变得煞白,拿着奏疏的手剧烈的颤抖。
陈洪不知情况,当即吓得趴在地上,浑身哆嗦着。
“陈洪!”
“奴,奴婢在。”陈洪吓得结巴起来。
“抓住这个人,别让他跑咯。”
侍奉嘉靖几十载的黄锦从未见过嘉靖动过如此大的气。
哪怕是当年的“壬寅宫变”,嘉靖也是惊大于怒。
这一动怒,让人不禁好奇奏疏里都写了些什么。
殿外的众人自然将精舍里嘉靖的声音听得清楚,他们全都惊愕在原地,只觉得有天倾地覆之危局。
“将这个海瑞抓起来,审问清楚,是谁,谁是幕后主使。”嘉靖的语气变得渗人,心里被恐惧和不安填满。
他怀疑的对象有很多人,裕王,那些个文臣,想要闹事的宗室,还有身边这些内侍。
最可怕的就是他们串通在一起,一起瞒着他,要把他钉在史书上。
对!没错,他们都包含祸心,肯定是他们蓄谋已久。
他们想要栽赃朕,想要让朕留骂名于世。
他们看朕老了,以为朕杀不动人了,来试探朕,挑衅朕。
朕怎么能让你们如愿!
嘉靖气血用上头,只觉得两眼发黑,一把将案上剩余的贺表扫落在地。
“是你们,肯定是你们所有人都串通好的。”
“黄锦,是不是裕王,裕王让你们串通这么做的,还有陈洪,是不是你和赵贞吉一起演的一场好戏?”
嘉靖只觉得大脑一片滚烫,见状不对的黄锦立马上前,洗了一块冰凉的毛巾敷在了嘉靖面上面。
陈洪已经跪到在地:“禀万岁爷,奴婢生是万岁爷的人,死是万岁爷的鬼,只有宫里这一个家,这件事肯定和宫里面没关系,定是那些要惹事的文臣搞的鬼。”
陈洪自辩的时候,将麻烦甩给了殿外的臣子。
此时他也顾不得这么多。
只因这奏疏是他亲自取来,万万不能将嫌疑带有半点在自个儿身上。
哪怕是得罪那些个大臣也全然不理会了。
不过他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敢牵扯到裕王。
在黄锦的伺候下,嘉靖的情况终于是恢复了些。
“朕知道了,天下的臣民等了好些年了,就等着有这么一个人出来骂朕,接着逼朕退位……上下一心,内外勾结,朕居然被你们蒙在了鼓里。”
我都要退位了,你们还不肯留我一个体面,那朕也不用给你们留有体面。
外面的徐阶再也跪不住了,身体一软,要不是高拱在一旁扶着,怕是已经倒在了地上。
赵贞吉是他的学生,方才的贺表是赵贞吉亲自递上去的,他们这一脉都逃脱不了干系。
没有参与到事情中,但却对事情有着清楚了解的李青云只觉得通体舒畅。
终于有人替天下臣民骂出了那响彻云霄的一句话。
赵贞吉心里满是恐惧,绝望,见着事态恶化不可收拾,徐阶撑着老迈的身体,颤颤巍巍就要进里面去收拾局面。
赵贞吉深吸一口气,起身阔步前行,朗声喊道:“启奏皇上,臣户部尚书赵贞吉有本要奏。”
李青云凛然,天子门生要登场了。
只是不知道自己先用了这天子门生的名头之后,这个方法是否还管用。
赵贞吉进去后,精舍里再没有传来大喊大叫的声音,平静地让人觉得可怕。
“……赵贞吉,你也是天子门生?”
嘉靖森然笑道:“陈洪,又一个天子门生啊,朕什么时候有这么多的党羽了,怎么把他也漏掉了。”
“去,去把另一个天子门生叫进来,让这两个师兄弟好好串通一下,怎么瞒朕。”
“陛下有旨,宣浙江巡抚李青云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