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御史真乃知音也,只恨未能畅谈。”
庞尚鹏试图从脸上挤出一抹温和的笑:“来日方长,春耕开始,我与你畅谈一番。”
春耕之时,度田还民之事就一定会结束了。
李青云拱手朝谭纶施礼:“子理兄一定要看住茅以焕一干人等,不要再让他们接触下面人,此事关系到度田成败。”
谭纶眼神微动:“度田遇到了麻烦?”
李青云点头:“比想象中要麻烦的多,他们的人一怂恿,底下的乡民要么聚起来反抗闹事,要么不配合换田。”
“八村乡民,竟无一人愿意出来上报换田。”
谭纶一怔,他也没曾想局势竟是如此的糟糕。
八村乡民,几千户人家,就算其中有部分是被茅家强权压迫不敢主动要求换田,但怕是大部分乡民觉得,比起如狼似虎的衙役,还是在钱塘余杭等地颇有声望的茅家更值得信任。
杭州官府的信用破产恐怖如斯,以至于人人争先为奴,弃民之身份如敝履。
李青云事先未曾预想过百姓畏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他以为自己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是现实的情况是。
杭州的百姓并不感谢李青云。
他们甚至憎恨,抵抗李青云。
把他当做恶人,一个要把重新他们拉进纳税地狱里的恶人。guqi.org 流星小说网
李青云试图从流民入手,但发现有些人宁愿做流民,也不愿意重新做自耕农。
这些县的流民被骗过很多次。
前任或者前几任的知县为了自己的政绩,不知道发过多少公文,给这些流民分地分种子。
但是一等户籍重新注册,辛苦一月把种子播下,如狼似虎的粮长和里正就带着官差来收税收粮。
流民只好重新逃窜,逃不掉的被抓到牢里,饿了几日放出来,却是连获得机会都没有了。
如此反复,百姓无不畏惧此次度田还民之政。
待李青云将完整情况说与谭纶后,谭纶默默叹了口气:“田亩易测,人心中的成见难移。”
庞尚鹏:“我在河南时,情况更差,那里有贪官,有蠹吏,还有惹不起的勋贵,藩王,豪强,百姓为仆,无一人以农民的身份自豪,百姓仇视我如同敌寇,但是……”
“李同知,有些事情不能被动摇的,有些事情注定是要在所有人的反对中做,愚民无知,不知良政,就需要谆谆教导,不能因此动摇心智。”
李青云:“此下半月之数,未有一日动摇,吾心吾行澄如明镜,所作所为皆为正义。”
“好!当浮一大白。”
谭纶瞧着两人对话,心里有些泛酸。
自己交的朋友,怎么认识了李青云之后反而就更喜欢他了。
“度田如移山,能去掉些分量便去些分量,圈住茅氏之人,成功的几率就增加了许多,子理兄,拜托了。”
谭纶知事甚重,点头:“茅氏一家我在这看着,你尽管放心,但是最多半月,其府外之人必将报信与朝中,到时候内阁的廷寄下来,就困不住了。”
李青云点头:“那就分秒必争,诸君,告辞。”
李青云带着亲兵卫队,消失在夜幕中。
谭纶望着高大的茅氏府邸,摇了摇头,回头喊道:“换防。”
此声大喝,竟有重回抗倭战场之豪气。
度田一战,不亚于抗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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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家通倭一事很快在杭州府传开,一时间舆情汹涌。
在有心人的鼓捣下,一群举人秀才联名给藩台衙门,臬司衙门施加压力。
甚至有人雇佣泼皮无赖,往看管茅府的官兵丢石头,扔大粪。
巡抚衙门签押房中,赵贞吉叹了口气:“谭子理,你打算什么时候把茅家的兵扯下来,十几个县的学生,退休的名士写了多少讼状,其他省份的官员也在过问此事,我拦不了多久。”
谭纶还有心情开玩笑:“我还以为孟静兄会拍着桌子严令我放人,真是出乎我所想啊。”
赵贞吉瞧了他一眼,眼里满是无奈。
敲桌子自己敲过多少次了,有用的话自己也不介意再敲一次。
但是没用啊。
这儒雅随和的谭子理,来了浙江,认识了那李青云之后,变得像一头犟驴。
比起李青云海瑞,唯一的优点就是不会把自己气得半死。
赵贞吉指着桌案上厚厚的一沓讼状:“臬司衙门总得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这些话传到朝廷,传到内阁,到时候别说度田,撤职查办都有份。”
“他们要交代,那我就给他们一个交代,”谭纶不可置否地说道:“把事情完全传出去,看看是茅以焕有理,还是我们有理。”
茅氏杀人一案已经办成铁案,虽然主犯茅以贞潜逃在外,但是仆役管事可是全都招了。
有关供词已经上交刑部,走完流程,就彻底定案。
“民情汹涌,你又准备如何应对?”
谭纶从袖中掏出一把钥匙和一沓纸,纸上印着工整的字迹,杭州时报几个大字占了好大一个篇幅。
“这是什么东西?”
“引导舆情的利器,”谭纶指着这沓纸和钥匙说道:“这钥匙,是杭州城内新开的一家印刷作坊的库房钥匙,这沓纸便是那个作坊印出来的东西。”
赵贞吉抽出一张,端详起来。
那张纸上,最醒目的地方,用着通篇白话,记录了度田一事的政策概况与实施人员名单。
再下边就是茅以贞杀人通倭一案。
撰写文章的也是个工笔老道之人,虽行文过于直白,但层次分明,条理清晰,让人一阅便知全貌。
他翻过一页纸,背面分做了好几个板块,记录了截止到昨天为止的度田数据,还了几万亩农田,销毁三千余份不合法田契等等;每个县,每个村,数据落到了实处。
再往后就是度田过程中的奇闻轶事,办事得力的官差事迹宣扬。
“刚正不阿,累倒在第一线的白仇白司狱。”
“足迹踏遍五个县,千户人家的史书吏。”
整张纸印的很大,折叠成一沓。
还有许多地方可以写。
“这些空白之处,便是用来引导舆情。”
“那群不务正业的士子,不是喜欢抨击官府,批评国策嘛,那就让他们登上此报,散于全府人听,让他们在这薄纸上吵个够。”
“届时,吵不吵得出一个道理都已经无关紧要,时日一过,度田一事就已经大功告成,谁还管茅家生死。”
赵贞吉是个聪明人,听完谭纶的主意,脑子里想到更多此物的用法。
赵贞吉:“此物是何人所做?”
“城北除了那家印刷作坊,还有一家新开的造纸作坊。”
“谁问你这些?这些文章是何人所做?”
谭纶想了想:“自然是很多人一齐写的。”
赵贞吉直截了当:“是李青云的主意吧?”
谭纶也不奇怪,反问道:“孟静兄如何猜到的?”
废话,除了李青云,谁能拿到这么多度田的一手消息,还有胆子把官府所施的政策讲解在上。
怎么想都只能是李青云。
赵贞吉说道:“这般离经叛道的东西,他可是做出来不少了。”
谭纶反驳:“此言差矣,玄卿精于机巧之物,所造火柴,肥料,肥皂,白糖,琉璃,无不是利民之物,用在百姓身上的东西,就是正道,离经叛道从何谈起?”
“我懒得跟你辩驳,既然有法子,那就去做,再看结果如何,若是不如人意,再另做打算。”
谭纶笑眯眯望着赵贞吉。
赵贞吉眉头一皱:“你看着我作甚,莫不是要我去做这事?”
“正有此意,孟静兄乃心学泰斗,博学多才,此等明经辩理之事,交由孟静兄,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你还真想打我的主意?
笑话,我堂堂二品大员,被皇上首选进入翰林院的赵孟静,会跟你做这些事?
赵贞吉正要开口拒绝。
谭纶说道:“孟静兄可千万不可小看此物,使用得当,天下舆情尽握你手,于未来,君之名当流于青史之中,于当下,此物可助孟静兄登朝入阁。”
谭纶这张饼,说到了赵贞吉心坎中。
以他过去一年的功绩,足以高升入京中朝堂。
所以他对于李青云在杭州的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坐钓鱼台的姿态,便是不想沾染此地因果。
但是入朝归入朝,要想撬开那内阁的大门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在外地做官,本就是劣势,朝里尚书侍郎加起来快三十个了,还有熬资历不知道熬了多久的侍讲学士,大学士,都对着少得可怜的内阁职位虎视眈眈。
他心里谨慎,不敢犯错,但又想比别人早走一步或者多走几步。
这报纸之物,看上去人畜无害,不用他担什么责任,只是引导用。
用好了还能算一份政绩。
但直觉告诉他,和李青云扯上关系的东西一般都会惹出大麻烦。
矛盾的思绪让他难以抉择。
李青云对赵贞吉的心理欲望也是抓的死死的。
能把不粘锅拉下水的办法,就是这入阁拜相的诱惑。
只是小小的一沓纸,赵贞吉拿在手中,怎么也放不下。
“孟静兄,意下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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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学典轻手轻脚攀上马车,偷瞄了一眼,发现李青云没在休息,于是弄出了点动静。
“进来罢。”
史学典拿着几封书信,是来报告消息的。
“堂尊,有消息了。”
李青云靠在马车上,闭上了眼睛:“你念给我听吧。”
史学典心里乐开了花,这是把自己当心腹看待了。
他喜滋滋地打开一封信,是谭纶的。
念完之后,补了一句:“恭喜堂尊,赵中丞也出手相助,我们离成大事又近了一步。”
李青云脸上不见喜色,只是疲惫地点了点头:“其他信里写什么了。”
“这封是海老爷的,他今天处置了八十七名度田期间受贿隐瞒不报的差役。”
“这封是姐,田知县的,本月淳安所有工坊正常进行,百姓富足,安居乐业,只是……小荷姑娘炸了三座实验室,七个坩埚,还烧了八座房子。”
李青云睁眼:“人没事吧?”
“小荷姑娘没出事。”
“其他人呢?”
“有几人受了伤,不过没什么大碍,只是田知县担心如此下去,难免有个万一,询问堂尊还让不让小荷姑娘继续下去?”
李青云想了想,说道:“让她先停一停吧,把爆炸原因先总结一遍,给我看过之后在继续开放实验。”
史学典点头:“这封,这封是……堂尊要不自己看,我不太方便拆开。”
信是京城来的,这个月的第三封了。
那娟秀的字迹一瞧就是女子所写,史学典万万不敢读。
李青云拆开信,扫了两眼。
先是温和一笑,看到后面脸上顿时挂满了冰霜。
呵,大干祖制,专权乱政也就算了,还私德有亏。
这群黑心的科道官内涵谁呢。
茅以焕还说,做官留一线。
这些个罪名,诛我九族都够了,好一个留一线。
李青云远在杭州,他又不能与徐阶高拱张居正他们联系太过紧密,京城里很多事需要依靠蓝溪娴来告诉他。
比如这次,茅瓒高仪在朝中的举动,还有其他人的反应。
需要一个有地位又信得过,还不会引起嘉靖猜忌的人告诉他。
见李青云面无表情将那封女子写的信收入怀中,史学典大着胆子问道:“堂尊可要立刻回信。”
“不必了,我们去下一个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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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府中,钱塘,余杭两县度田事务稳步进展中。
其余几县的士族豪强观望着,人人自危。
有的主动清理掉非法侵占的田地,有的销毁证据,威胁乡民,更多的是发动自己的关系,不断向朝中施加压力。
乡绅这一势力,犹如被挑动了敏感的神经,展现出了空前强烈的合作欲望。
茅以贞拿着盘缠,一路走着小道,躲在了最西边的昌化县。本想离开杭州府,结果到了地方后发现没人接应他。
他不知道,茅以焕被困在茅府,没人给他后续的路引。
眼看着手里的盘缠快用完,风餐露宿的日子过了没两天,实在忍受不下去,硬着头皮找了当地的乡绅。
所幸这家人与他们茅家也是世交,有这一两层血缘关系。
茅以贞也终于得知自家府邸被围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