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中,众人以见皇帝礼拜见裕王,此时年号未定。
裕王将司礼监的人也叫了过来。
文臣太监分作两排站着,徐阶竟顿时觉得有些恍惚。
这感觉……好生熟悉。
分明是御前财政会议的加大版。
徐阶心中骤然警觉。
如果真是御前财政会议,又怎么会开的如此仓促。
六部九卿,连同自己在内,都还没做好准备,若未做好准备,那这场会议的目的便尤为奇怪。
徐阶看向高拱,只见高拱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浑然自得的样子。
“朕即大位,忧思朝局,先皇在时,每到腊月必然召集六部九卿商讨来年朝中用度,而今腊月二十五,离除夕不过区区数日,时间紧迫,还望诸位为我大明社稷忧心。”
隆庆刚刚继位,话语间可谓是给足了群臣的面子。
若是嘉靖在时,莫说是这等温和的语气,若无大事,他们连面都见不着。
徐阶心沉了下去,他骤然想起昨晚值夜时,高拱曾秘密见圣,想必对此事,必然早有预谋。
想到这里,徐阶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说道:“皇上忧思社稷,令臣等汗颜,然国之开支乃一等一的大事,群臣早前因先帝驾崩,陷于哀痛,怕是无心国事。”
“老臣请隔日再议。”guqi.org 流星小说网
“万万不可,”高拱也站了出来,道:“先皇驾崩,我等当然哀痛,但无论是先皇还是当今圣上,都不乐意见到我等只顾得哀痛,却忽视了江山社稷。”
“首揆,你说是与不是?”
明晃晃地出招,任由谁都能看出高拱对徐阶的不满。
陈洪坐在对面,看着这场景心里只是冷笑。
这天道好轮回,谁也没饶过谁。
剑拔弩张的氛围让他也回到了嘉靖三十九年的那个冬天。
只是现在,谁是严嵩,谁是徐阶?
不管谁是谁,眼下裕王信任他,他该学习一下怎么成为吕芳。
陈洪也是个识时务的人,知道两处逢源,分清谁是主子。
群臣骄横,那他就得拿出狠劲;朝中有烦心事,那他就得在中间调和。
眼看恩师暂时下不来台,赵贞吉连忙说道:“高阁老自然是一心为国,奈何这些时日发生了太多大事,先皇驾崩,各种仪式,诏令,章程需要徐阁老把关。”
“财政民生,是江山社稷,但皇权更替,不也是社稷大事吗?”
赵贞吉一番话落,徐阶一派人心中顿时叫好。
唯独徐阶暗叫不妙。
果不其然,高拱闻言笑道:“赵部堂如此说来,首揆日理万机,两者不可兼顾,那为了不耽误国事,今天这会议,就不止商讨未来一年开支,也顺道商谈一番分工更制一事可好?”
高拱的目标是登极诏,区区一个御前财政会议,做多杀杀徐阶威信,并无大用,染指登极诏,里面可以做的文章可就多了。
赵贞吉自知给高拱找到了由头,脑子一转,正打算说点话填补,只看到徐阶示意他先退下,随后转身对着裕王,缓缓说道:“老臣自嘉靖二年中得探花,入朝为官,至今已经四十多年矣,庸庸碌碌数十年,承蒙先皇赏识,执掌内阁,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怠慢。”
“而今天下更易,臣起草遗诏,企图革除弊政,奈何实在老矣,不如高阁老所言,未能两全其美,糜乱了国事,实在惭愧,臣万死,请皇上赐罪。”
裕王听得徐阶这般说法,顿时觉得屁股滚烫无比,这才刚沾上龙椅没多久,就对一个入朝为官四十多年,有功劳,有苦劳的大臣赐罪,那还得了。
他连忙说道:“徐阁老何至于此,天下人谁不知你的辛劳,此番话,不可再提。”
赵贞吉心里暗叹,姜还是老的辣。
以退为进,这张感情牌,加资历牌,打得无懈可击。
高拱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无比,左思右想,说道:“既然如此,那便不再商讨登极诏一事,但财政之危,也已经迫在眉睫,今日人齐,怎么样也应该给出一个章程。”
高拱见染指登极诏不成,也退一步,接着提起财政的事。
赵贞吉回怼:“事缓则成,高阁老为何总是如此心急?”
眼见有变成口水仗的趋势,裕王看向陈洪,陈洪立即心领神会,轻咳一声,打断了两人的话,道:“二位莫要伤了和气。”
“都是为了大明朝做事,各方有各方的难处,那就各退一步,商量,自然是要商量的,但今天就点到为止,先拿出一个大致的章程,过些日子等皇上颁发的登极诏,再把细处论出来。”
“各位觉得如何?”
裕王点头,对这方法还算满意。
这个主意对双方而言,都是和稀泥的做法,虽不甚满意,但裕王点头,高拱也不做纠缠。
“既然皇上想听大致的章程,那今天咱们就讨论一些实质上的东西。”高拱也不客气,直接开始发难。
“嘉靖四十年,严嵩下台,徐阁老上来主持政务,想必各位都清楚,大明朝的江山就是在严嵩把持朝政的时候败坏的。”
严嵩虽然晚年被嘉靖保着,但还是落了一个饿死家乡的下场。
眼下嘉靖都死了,说起严嵩也就没那么忌讳了。
“这几年,是徐阁老在主持朝政,这功劳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高拱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但是就是这拨乱反正的几年,咱们大明朝的国库却愈发空虚,一年不如一年。”
他望向徐阶,道:“这些事情,我想赵部堂作为户部尚书是最清楚的,你说,国库亏空一年比一年严重,到底是什么原因?”
高拱摆出一个简单的事实,你徐阶主政这几年,朝廷收支用度越发困难,这是不争的事实。
之前困难是因为严嵩,是他败坏了朝纲。
那现在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是不是你徐阶能力不足,没法富国强兵,如果不是,那难道要怪罪到嘉靖身上吗?
虽然嘉靖遗诏里面,徐阶用了非常隐晦的语言,批判了嘉靖一朝的弊端,但是矛头始终不敢指向嘉靖本人。
千错万错,都是臣子的错,皇帝最多是识人不明。
裕王在前,无论是君臣还是父子关系,都不能将锅甩到嘉靖身上。
高拱就是捏死了这一点,逼得徐阶赵贞吉承认自己办事能力不足。
赵贞吉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朝野之内,谁人不知这几年的财政困难都是上面那一位造成的,但偏偏就是不能说。
他只好答道:“天灾人祸甚多,人力有穷时,我等都已经尽力而为,又能奈何?”
高拱:“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的担子都在我们身上,又岂是一句尽力而为就可以盖过去的,大明朝需要能臣,能解危局的人,而不是狡辩推脱之人。”
赵贞吉道:“高阁老有话不妨直说,何必含沙射影?”
高拱道:“老夫据实而说,何来含沙射影。”
徐阶插嘴说道:“高阁老既然提出了这个问题,那肯定是有解决的办法。”
“孟静,你先下去,听听高阁老怎么说。”
徐阶看得清楚,高拱就是要夺权。
这方法很无耻,在这个时候趁人之危。
但偏偏又是他的软肋。
而且,说起无耻,他与张居正私自起草嘉靖遗诏,离间两人的行为也同样不光彩。
在高拱的计划里,借势夺了徐阶一派的财政管理权,也就是赵贞吉这个户部尚书的位置。
到时候凭借,礼部,刑部,户部,兵部四部之权,再借裕王的圣眷,就可以逼迫徐阶将首辅的位置让出来。
户部的账是个烂摊子,但是人人都想抢着要。
高拱接着说道:“按照陈公公的意思,再细的章程现在也聊不了,但也不需要聊细的才能解决问题。”
“既然有人解决不了问题,那就换一个能解决问题的人就行了。”
所有人顿时看向李青云。
眼下的气氛有些紧张。
高拱撂下那句话后就闭上了嘴,绝口不提谁是那个能解决问题的人。
但事实上,大家都心知肚明,谁是大明朝的财神爷。
话说到这个份上,压力这是给到了徐阶。
高拱不开这个口,但把问题摆出来了,他就是要把李青云推入内阁,而推举入阁的权力,只有首辅和皇帝才有。
徐阶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反应。
作为另一个当事人的李青云有些懵。
高拱的计划,事先没有通知他,今天对徐阶的发难,他都是在看高拱表演。
这是极不正常的现象,就算你是党魁,但哪有不与部下事先通气的道理。
高拱:“首揆德高望重,可推举出一个合适的人来应对?”
徐阶推辞不得,缓缓开口说道:“禀圣上,臣推选浙直总督李青云入阁参理政事,以缓国忧。”
位列在上的裕王点头:“准奏。”
当着六部九卿的面,大明朝的阁臣自此又多了一员。
高拱借势说道:“臣弹劾户部尚书赵贞吉,办事不力,国库亏空,百姓困顿,理应让位于贤。”
一石二鸟之计!
赵贞吉脸色大变,高拱将矛头指向了他。
他不仅要推李青云入阁,还要阻止赵贞吉入阁。
要知道,熬过今年,他赵贞吉考满功成,顺手一推,入阁拜相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现在这情形,不仅要眼睁睁看着当时远不如自己的李青云入阁,还要把他的位置挤下去。
饶是赵贞吉这般经过海瑞锻炼的养气功夫都把持不住,当场便要破功。
徐阶拉住赵贞吉,以表安抚,随后说道:“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
“我大明祖制,江、浙、苏、松四个地方的人,不允许在户部任职。《皇明祖训》中载有明文:后世有言更改祖制者,以奸臣论。”
“李青云乃是苏州人士,决计不可在户部任职,更何况是尚书这一职位。”
朱元璋在开国时期,和盘踞在江浙一带的张士诚长期对峙,江浙两地的士绅和百姓对张士诚十分拥戴,这就犯了朱元璋的忌讳。他在统一中原后,就对江浙两地采取了报复,施行了重赋苛征的政策。
这一规定成了明朝的铁律,后世皇帝不敢对此有何更改。从洪武朝一直到崇祯朝,江、浙、苏、松之人不得为官户部的祖制从未动摇过。
眼见徐阶拿祖制说事,高拱也不禁皱起眉。
开海的祖制能改,那是因为内忧外患的缘故,不得不改。
再不改,国库没银子,倭寇仍然肆虐。
有李青云连同这么多人一起发动才磕磕绊绊动摇这一条祖制。
而这条籍贯回避制度,显然是没有这个条件。
江、浙、苏、松四个地方的官员确实多,但其他省份的官员更多,他们决计不会同意这条制度的改变。
如果这几个地方的赋税降低了,那其他省份是不是要提高赋税,才能补上其中的缺口。
做官的迟早都要回到乡里种田,这种损己利人的事要是做了,回到家乡,那可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徐阶好不容易占得上风,又接着说道:“臣有一事要奏,既然东南倭患已清,那浙直总督这个位置也是时候该撤下。”
撤下浙直总督的职位,李青云身上有实权的职位就只剩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一职。
进了京城,浙江巡抚是肯定不能做了,南京兵部右侍郎又是个虚职。
如此下来,李青云入阁之后,身上实权竟然被剥夺了不少。
若是在京城之中熬着资历升上来的,关系人脉一样不缺,不领实职也没关系,但李青云是从地方升上来的,在京城当中根基甚浅,徐阶也是击中了李青云目前的薄弱所在。
高拱思量一番,还未想出对策。
徐阶不给他反应的机会,接着说道:“东南战事已平,朝廷的中心就要转到北方来,臣推举原兵部侍郎张居正复职,入部参与军政要事。”
张居正是裕王府侍读,与裕王关系甚好,自然是不会拒绝。
如此下来,徐阶凭借着出色的应对,又将颓势稍稍扳回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