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从被窝里被叫出来，但实际上张居正彻夜未眠。
不只是他，整个京城不知有多少人难以入睡。
一路来到西苑，穿过宫门。
嘉靖刚刚驾崩，许多文书还在西苑值庐待着，徐阶办公自然也在其中。
见张居正前来，徐阶对着太监吩咐道：“吹灭外面蜡烛，看住门口，不可让人轻易进来。”
张居正静静站立在原地，直到那值班的小太监将门关上，他此时已是长舒了一口气。
徐阶牵着张居正来到他的案桌上，底下一个不起眼的木椅，便是大明人臣极点之座。
这位置自然还不是给张居正来坐，但这般暗示的动作，还是让张居正有些心潮澎湃。
只见徐阶指了指桌上的文书，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嘉靖遗诏”。
徐阶淡淡地说道：“天子驾崩，遗诏我来说，你来写。”
饶是张居正有了心理准备，此刻也难免为之一惊。
他稳住声音：“师相，此事怕是不太妥当。”
徐阶望着他，反问道：“怎么？你怕上了我的贼船？”
张居正苦笑道：“师相莫要开我玩笑，只是遗诏之事，事关重大，理应由内阁诸位阁员来拟定，而今我不过是国子监一司业……”guqi.org 流星小说网
徐阶：“我所认识的张太岳可是少年壮志，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如今怎么一副进退维谷的姿态，莫非是国子监这几年你还未沉淀干净，未有悟得道理。”
悟个屁的道理，你当我是王阳明不成？
张居正心里浮现出一丝怨气。
当年徐高初次争斗，他被当做了牺牲品，被徐阶毫不留情地送进了国子监，权势地位尽失。
本来想一心辅佐世子，留一番恩情，结果还碰到一个李青云。
李青云的存在让他如临大敌。
几年前，，他是兵部侍郎，是内阁阁员，而李青云不过是七品知县。
如今，他远离朝堂，李青云却是青云直上，成了东南一柱。
他很快掩饰这一丝不满，低头说了声：“学生愚笨，让老师失望了。”
徐阶沉默良久，叹着气说道：“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
他拉起张居正的手，语气恳切：“李青云行险招，游走在地方，博得皇上欢喜，时势造英雄，是淳安的水灾和东南的倭患成就了他。”
“你不一样，你是庶吉士，久在中央，统筹大局，与那李青云是截然不同的路子，他的方法你走不通，我也走不通。”
“而在国子监中，你可养望，熬得资历，他朝入阁，不过是皇上的一句话，无人不服。”
徐阶这番话终于是了结了张居正的心结。
只见他接着说道：“而遗诏的制定，便是你登堂入阁的阶梯，有这份资历，待新帝登基，便是你入阁之时。”
“我也老了，再过几年便要退下去，到时候这朝中，还是得依靠太岳你啊。”
张居正“大为触动”，语气带着些许哽咽说道：“未解师相苦心，学生之过也。”
这个决定，也代表着，他将彻底倒向徐阶一派。
纵使他与高拱的关系再如何好，都无法改变。
徐阶满脸欣慰：“磨墨吧，我来说，你来写。”
张居正立即提笔，只听得徐阶念道：“朕以宗人入继大统，获奉宗庙四十五年。深惟享国久长，累朝未有……”
娟娟字迹从笔下流出，徐阶不由得点头。
他底下学生众多，张居正在其中也是极为突出之人。
内阁当中，他与赵贞吉联手对付高拱高仪，加上资历，能勉强压一头。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李青云进入内阁已经是不可阻挡的事情。
多了李青云一人真的一个当中攻守易形，他需得尽快找到帮手。
张居正，便是最好的人选。
值庐正写着，屋外却传来了喧闹声。
徐阶骤然一惊，今晚的行动本就是悄悄进行，是谁在西苑外乱闯？
人还没进来，但高拱的大嗓门任谁都能听到了。
“混账东西，我乃当朝次辅，入文渊阁还需你的同意，给老夫让开，如若不然……”
外面风雪大作，高拱一脚便踢开了关上的门，一眼看到了坐在首辅椅子上的张居正，而徐阶正站在他旁边。
张居正倏地站起，只觉得屁股下的凳子滚烫非常，面对怒气冲冲的高拱，眼神都不敢对视。
徐阶从一开始的慌乱，迅速变得坦然，开口问道：“肃卿这是何故，先帝尸骨未寒，如此大声喧哗，不怕惊扰了圣魂？”
徐阶要先声夺人，高拱却全然不理他：“先前便知道首揆勤政，日夜守在值庐，先前我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今看来却是我错了。”
“先帝驾崩，首揆依然坚守值庐，这份心志，令人汗颜。”
这番话夹枪带棒，内涵徐阶做事苟且。
徐阶面不改色：“此乃臣子本分，值此天翻地覆之际，为江山社稷着想，就该坚守岗位，待一切尘埃落定。”
他话里也在讽刺高拱。
高拱到了这个年纪，还没有儿子传宗接代，因此虽然常在值庐，但晚上都会赶回去交公粮。
徐阶以此斥责了高拱的懒政。
高拱大手一摆，说道：“老夫懒得与你争辩，今日前来，也是为了公事，谁知堂堂次辅，竟被拦在门外，老夫还以为是谁勾连了阉宦，未曾想里头居然是两位老相识。”
他将眼睛瞟向桌案，瞧见前头几个字，发出一声冷笑：“我道是在做什么，果然是件天大的事。”
高拱深吸口气，望着张居正，再望着湿漉漉的墨迹，心里有些泄气，说话的语气也像之前那般客气：
“只是不知，这遗诏，何时轮到一个国子监司业来誊写？”
“徐阁老，按照规制，你应该召集阁臣，一齐商议，再送往司礼监做决议。”
徐阶顿了顿，一脸坦然说道：“事急从权，天不可一日无主，早些拟好遗诏，便可以让天下早些安定。”
如此模样，端的是慨然正义，大义凛然。
高拱眯着眼说道：“如此甚好，正好老夫也来了，张司业起身吧，我与首揆一起商讨便是。”
张居正此时也定了心神，略带遗憾地望着高拱回道：“高阁老倒是老了许多，不知可还记得当初我也曾是阁员之一。”
这里头意思，提及当年齐手抗严，小小反击了高拱的轻视，照顾了颜面，又不至于将彼此闹得太僵。
某种程度，张居正说出这话，便是站明了派系，划清界限了。
徐阶也没有理由可以阻挡高拱，昏黄的烛火下，映衬着三人的影子。
“如此便可完工。”高拱站在一旁，直到遗诏写完之前，都是一言不发。
不是他没有才干，而是既然他人来了，那这份遗诏由谁来写，写什么内容就不太重要了。
重要的是后面的署名，以及真正的利益。
高拱望着张居正，心里也是复杂，他那亲爱的小老弟怕是被徐阶重新迷惑走了，再难回头。
眼见诏书上盖上自己的大印，高拱放下心，望着两人，一刻都不想多待，径直出门而去。
只是在高拱过门槛的时候，张居正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外头风雪可大，高阁老独行可要注意。”
高拱头也不回：“非也，老夫怎会独行！”
文渊阁里一片静谧。
方才没拦住高拱的小太监进来，又端了一盆炭火，将文渊阁重新点亮。
徐阶紧锁着眉头，不知今晚是何处出了意外，居然半道让高拱给截住了。
“太岳不可走，就在此地，静待天明吧。”
……
十五日早，全城缟素。
大雪纷纷扬扬，自嘉靖帝壬寅年搬离紫禁城距今已沉寂二十四年的午门，跪满了七品以上戴孝的京官，雪地上一片号啕！
徐阶，高拱，李春芳，陈以勤，高仪跪在前头。
随着几声长鞭脆响，裕王御辇在雪地上压出一道道雪痕。
徐阶抬头，一道洪亮的声音从他嘴里喊出：“百官恭迎新君圣驾！”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跪着的几百名京官，抬眼望着午门那道身影，心里满是期待。
看着这位走入紫禁城中，好似会给大明带来改天换地的气象。
此时，李青云还在骑马来的路上。
或者说，他半路停在了杭州。
嘉靖驾崩的消息还未传来，请赏的奏疏不日前已经送了上去。
皇上没有圣旨召见，那他也无需着急。
嘉靖驾崩的消息传到杭州的时候，李青云正在堂中与王世贞交谈。
两人聊着书院一事，下人便递来了文书。
李青云腾地一下站起身，心中闪过万种思绪，随后归于平静。
嘉靖今年驾崩，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甚至在李青云看来，以他这种作法，应该早死几年才是。
李青云眼角瞟了王世贞一眼，心里犹豫着要不要挤两滴眼泪出来，以表示伤心。
思来想去，还是作罢。
无他，他已经不需要再通过这种方式表忠心。
做知县时他要唯唯诺诺，做了总督还如此，那这总督不就白做了吗？
李青云缓缓坐下，将文书推了过去，叹气说道：“皇上驾崩了。”
王世贞瞳孔一缩，几乎是立刻问道：“可是裕王继位？”
这是一个废话般的问题，现在的局势，也只能是裕王继位。
王世贞的意思，是一时间不敢相信，反复确认。
李青云感叹道：“遗诏已发，京城里想必已经改天换地矣。”
感叹自己还是迟了一步，未能在这般时局动荡的时候，第一时间出现在京城。
王世贞神情隐隐有些激动：“若是，若是如此，李制台，老夫有一事相求。”
李青云连忙道：“王叔万不可如此，有事你尽管开口，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
王世贞细细道来：“家父在嘉靖三十八年被严嵩进谗言，受尽冤屈，敢恨被杀。”
“我也因此辞官归乡，此后数年，无不在想沉冤昭雪，还我太仓王氏之清名。”
按照规制，旧帝驾崩，新帝登基，为了表示仁厚，会将前朝的冤假错案重新宣判，大家一起迈向新生活。
嘉靖在世时，王家纵使在苏州乃至东南素有文名，但面对严嵩炮制的铁案时根本无能为力。
嘉靖离世，通过李青云来为王氏洗刷罪名便成了最合适的选择。
李青云无论如何也不会拒绝。
先不说这件事情本身就容易，顺势而为。
以如今太仓王家的名声，肯定在拨乱反正的人群当中。
再者说，如今王家与他们之间关系已经尤为密切，自从王世贞答应过来做他书院的院长开始，太仓王家就被纳入了李党的派系中。
这个人情王世贞送上门，也有加强两家关系的缘故。
毕竟此时，李青云声望正隆。
待王世贞离开后，李青云当即回了房间。
既然已经迟了，那么早几日晚几日进京就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京城里大概都在张罗着嘉靖的葬礼，走着裕王三劝三让的程序。
饭桌上，李家整整齐齐坐在一起。
“夫君要带我们去进城？”
饭桌上，李青云提出了搬家的想法。
李有为点头道：“要提前做好布置，这一趟，可能要在京城长住了。”
徐叔突然问道：“届时浙江会是谁来管事，咱们现在这个家经营起来也不容易了，万一碰到些不长眼的。”
众人都知道，李青云这一进京，便肯定是要入阁了。
朝廷不可能在没有边患的情况下，留一个权力庞大的浙直总督在地方。
不然到时候，这天下是姓朱，还是姓李就说不准了。
李青云回道：“我心中已有人选。”
饭毕，高妍回娘家找父母叙事。
小荷皱着眉头，心里盘算该带哪些东西进京。
到了京城，赶紧买下一两家道观，到时候就又能做实验了。
自己教的那些小徒弟应该都会自己调试剂了罢……
蓝溪娴考虑的更多，自家父亲肯定是不能跟着进京了。
不然下一秒就会以妖道的名义将之抓起来。
心里担忧自己的身份到时会给李青云带来麻烦。
搬家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
府內府外，家室生意，样样都得兼顾好。
拖了两日，李青云先家人一步，再次走上通往京城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