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南澳岛一战,如同两月前在粤北粤东的战役一般,以秋风扫落叶的形势大获全胜。
消息传回广州,林守如大步流星,给李青云报告喜讯。
“杀敌五千有余,降人过万,缴获火铳火炮百余门,各种金银珠宝无数,”林守如将奏报交给李青云,说道:“制台,你看,需不需要派两个参政到岛上慰问,顺便查收一下这些财宝。”
林守如眼馋这堆金银珠宝。
这些倭寇盘踞广东数十年,肯定攒下了一份厚厚的家底。
李青云:“戚将军手下的兵军纪甚严,我相信他们,等前线战事彻底落定,你我亲自前去。”
过了半月,戚继光一行人回师广州,李青云带着各路官员夹道相迎。
“禀制台,不负所托。”戚继光还穿着铠甲,提起两人在广东初见时做下的约定。
这身铠甲自然不是防贼。
这般宏大的场面,作为将军的总要穿的正式一点。
后方齐大柱,李顺儿等人都把腰背挺的笔直。
“戚将军的本事,试问整个东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大明何其有幸,能得戚将军。”
林守如在一旁听得暗自咋舌,就是戚继光本人都觉得有些脸红。
但李青云丝毫不觉得过。guqi.org 流星小说网
那可是戚继光,现在的人不知道,后世人的他难道还不清楚吗,嘉靖万历年间,率戚家军历十余年,大小八十余战,未尝一败,空前绝后,彪炳史册。
万历中兴,严格意义上就靠两人,一个张居正,一个戚继光。
“捷报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往京中,待轻点战利,我立即向朝廷给诸位请功。”
戚继光如今已经是战功赫赫,再升,恐怕就是升爵位和调去边关了。
北边的俺答是与倭寇决然不一样的敌人,不过能击败戚继光的不是外敌,而是……
城里城外,一片喧闹庆贺,唯独李青云悠悠望着戚继光,还有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戚家军。
“明日校场,全体着甲,发赏!”
————————
快马沿着驿道一路北上。
传信的驿卒欢欣雀跃,八百里军情加急,送的是胜利的消息,自然与旁地不同。
朝廷诸公高兴了,他也有赏。
十月底,京城里好像什么都没变。
嘉靖卧床,愈发消瘦,海瑞在牢里,倒是愈发圆润了,加上长时间晒不到阳光,肤色竟有些变白的迹象。
倭寇尽剿的消息犹如一颗石子砸入水潭,泛起的涟漪惊扰了水里的一切。
文渊阁中,徐阶看着奏报,心里意外地不是很开心,但脸上硬是挤出一抹笑容。
其他几位阁员已经在相互道喜。
李春芳感慨:“百年倭患,在东南一扫而空,真是千秋万代的伟业啊。”
高拱喜笑颜开:“国有能臣,也有赴死的将士,这些都是有功之人,应该好好犒赏。”
这话应该是徐阶来说,但偏偏从高拱嘴里出来了。
因为打赢这场仗的是李青云,是高拱这个派系的人。
正如先前所说,打赢这一仗,主动权就全在他们手里了,接下来犒赏的环节,就是权力的再次分配。
高拱望向徐阶,语气颇为真诚地说道:“首揆多年处理政事,经验丰富,德高望重,这一仗如何犒赏,全靠徐阁老来拿主意。”
这番话,给徐阶整不会了。
李春芳也愣在原地,他可不傻,自然能看出内阁里两人若有若无的争对。
高拱怎么把到手的主动权让给了徐阶?莫非是以退为进不成?
可这分明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啊。
徐阶一时间也想不明白。
高拱直说:“先前在严嵩掌管内阁期间,事情是做一件毁一件,但首揆上任以来,挽住了颓势,再造了气象,情形虽有些窘迫,但也算是做一件成一件。”
“后人不说先人闲话,但此时却是不吐不快,大明朝有徐阁老,也是天大的幸事。”
高拱这番话倒是出于真心。
他们同为对付严嵩的老战友多年,自身的情谊颇深。
徐阶上任以后,高拱虽然看不惯他裱糊匠的做法,但人这东西,最怕的就是比较。
徐阶对朝局可比严嵩好太多了。
徐阶眼神有些恍然,方才他心思里还在流转,认为高拱是又要给自己出难题,未曾想是真心实意在里头。
联想到高拱平时的处世为人,徐阶也是有些相信了,当即说道:“惭愧惭愧,都是有赖各位齐心协力罢了。”
“这请功之事,急不得,等李青云进京,上了更详细的奏报,再做决定也不迟。”
“先把这消息,送到宫里去,让皇上高兴高兴。”
战争的胜利似乎也掩盖了内阁的矛盾。
一封奏疏,加各阁员署名的票拟被送进司礼监中。
陈洪吩咐左右,先去通知裕王,随后拿着奏疏票拟跪在玉熙宫外。
“快去通报皇上,天大的喜事。”
黄锦最近操劳,模样瞧上去苍老了许多。
他望着票拟上的内容,心头也是一喜,连忙送到精舍里去。
陈洪心头一喜,皇上正醒着,那他就有机会第一时间将喜讯传到他耳中。
他隐隐期待殿门的再次打开,无比怀念黄锦那胖乎乎的身影。
果不其然,片刻后殿门打开,黄锦说道:“进去吧,万岁爷叫你。”
陈洪一进去,隔着纱幔扑通就跪下:“万岁爷,大喜!”
嘉靖的声音有些虚弱:“朕知道了,别叫这么大声。”
陈洪讨了个乖:“奴婢早上起来就听到喜鹊在叫,原来是天佑我大明。”
嘉靖耳朵已经不大好使了,模模糊糊没听清陈洪说什么,不过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他有些躺不住,一撇眼,身旁的黄锦立即凑了过来。
嘉靖强打着气力说道:“宣……裕王觐见。”
黄锦心里好似被重锤了一番,再仔细瞧嘉靖模样,俨然是一副泄了气的样子,当即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了:“万岁爷龙体欠安,奴婢可怎么敢离开万岁爷。”
嘉靖眼里一阵宽慰:“那便让陈洪这个狗奴婢去吧,他最喜欢这差事了。”
里头说话小声,陈洪隔的远,没听清,只见到黄锦钻进了纱幔里。
随后黄锦钻了出来,脸上还有泪痕:“圣上口谕,立即宣裕王觐见。”
陈洪心里一激灵,猜到了什么,但又不敢声张,急忙退到宫外。
身边的小太监围了上来:“老祖宗可有吩咐?”
陈洪怒斥:“滚开,别挡住了咱家的道。”
随后骑上了马,一刻不停地赶往裕王府。
这一路上心里既是恐慌,又感到紧张,还有一丝兴奋。
到了裕王府,陈洪很快见到了裕王。
“王爷,皇上有请。”
裕王只道是嘉靖难得清醒,想找他谈话,应了一声准备出发。
陈洪当即忍不住说道:“王爷!”
“皇上请王爷到玉熙宫中。”
陈洪又强调了一遍。
裕王觉得奇怪,再对上陈洪的眼神,心里一下子乱了。
“陈公公暂且等等,很快就好。”
随后裕王便立即跑到后堂,与李妃言说此事。
李妃当机立断:“王爷速去,臣妾这就找几位师傅。”
裕王点头正欲走,李妃拉住了他:“王爷……”
一切尽在不言中。
裕王府到玉熙宫的距离并不长,裕王几乎是连番催促,让赶车的人再快些。
望着高耸的玉熙宫,不知是何种神态。
赶到病榻前的裕王望着嘉靖,心里不知为何,那股莫名的兴奋少了许多。
裕王在床边跪下,紧紧地望着嘉靖。
闭眼的嘉靖察觉到了有人靠近,费尽了力气睁开眼,端详了裕王片刻,笑道:“你比朕想象中的要伤心。”
裕王此时眼里已经含着泪了。
嘉靖轻叹:“这些年,也苦了你了。”
裕王顿时泣不成声。
他们消散了三十多年的父子情终于因为某一方躺在了病床上而重现。
“你可还记得那海瑞当日对我们祖孙三人说的话?”嘉靖突然提到海瑞。
裕王重重点头。
“这个人朕就留给你了,也留给大明朝,待朕死去,你就下旨赦免他罢。”
“朕没有福分,驾驭不了这样的臣子,你比朕要仁厚,留着他对付那些贪官污吏。”
嘉靖突然加重了语气:“但你也不可太仁厚,你是君,他们是臣,不能被臣子随意驱使,乱了纲常。”
裕王顿时一滞。
“朕后悔,当初将你压的太狠,生怕你只得了这仁厚性子,没学会驭人的手段。”
裕王:“儿臣……儿臣……”
嘉靖望着他,摇摇头:“你也学不来独治,到头来还是得依靠那些阉人。”
“这群人最是忠心,但办不成事,真要成事,还是得靠那些文官,需要真正的贤臣辅佐。”
裕王:“敢问父皇,谁才是我大明朝的贤臣。”
嘉靖好似生气,斥责道:“与你说过多少次,没有贤臣,也没有奸臣,只有对大明江山有用或无用的臣子,这个江山,始终是我们朱家的。”
裕王低头不语,一副虚心听教的态度。
嘉靖:“你是个庸人,便也不难为了,徐阶高拱李青云张居正,都可用。”
“他们都是有才能的贤人,但还是那句话,贤人和贤臣要记得分开。”
“这几人里,你要尤其小心李青云,不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嘉靖意有所指,裕王心里顿时一惊。
“你自己掂量掂量,他太年轻,权势又大,日后入阁难免会有颠覆我朱家江山的可能。”
“日后可安排张居正与他相斗,就像严嵩徐阶,徐阶高拱那般,绝不可让他一人独揽了朝局。”
这番话倒是与李妃说的一般无二,裕王心里顿时产生了一丝挫败感。
裕王还在愣神的时候,嘉靖已经悄悄闭上了眼睛。
“嘉靖嘉靖,家家皆净……”嘉靖又开始念叨海瑞那道奏疏:“呵,天下人,不直朕久矣。”
“朕留了一个烂摊子……再给朕二十年……”
渐渐的,这些呢喃声归于平静。
裕王趴在床槛边失声痛哭起来。
嘉靖没能撑过四十五年的冬天。
这一天,景阳钟一声一声苍凉地传来!
在内阁等候的群臣大惊失色。
明嘉靖四十五年十一月十四日嘉靖帝朱厚熜去世。
《明史?海瑞传》载“海瑞闻讯大恸,尽呕出所饮食,陨绝于地”。
是夜,徐阶作为首辅,被诏进宫里。
旧帝驾崩,这第一要紧之事便是拟定遗诏,宣告继承大统的人。
一般来说,这般重要的事要与内阁的诸多阁员一齐商量。
徐阶心里忽地闪过某种念头,脸上有犹豫挣扎之色。
他不想让高拱参与此事!
自高拱入阁之后,便处处与他不和,纵使先前主动与他释然。
但权力之斗又怎会如此简单,在徐阶看来,高拱也不过是以退为进,觉得稳赢的局,才故作大度罢了。
没错,稳赢的局。
高拱在裕王府烧了十几年的冷灶,与裕王关系深厚,非他能比。
嘉靖一死,裕王上位,内阁强弱之势,不消一年,便会立马更改。
拟定遗诏,是一项极其庞大的政治资产,参与的人,会获得新朝拨乱反正被赦免的那批官员的威望。
徐阶到这般年纪,也在想着思退,他也想退的体面,掌握主动权的退。
他脑海里突然想到一个人,张居正!
他同样是深受裕王器重的人,并且还是自己的学生。
张居正虽然是徐阶的学生,但与高拱志趣相投,无言不谈。
他需得将张居正重新拉拢到自己派系下,并让高拱张居正两人心生间隙。
“来人。”徐阶喊道。
片刻之后,一名太监出宫,径直去到了张居正府中。
睡梦中的张居正被一道命令拉出了温暖的被窝。
马车离开张家府邸的同时,早已在张府观望多时的奴仆立即将消息传到了高拱府中。
而高府的马车也在雪夜中早已备好。
高拱本人静坐在马车当中,手里攥着书信,脸上满是颓然。
这封书信是随着李青云的奏报一齐送过来的。
上面写着:若天崩,须注意徐张二人私定遗诏一事。
嘉靖这一死,把他们两人之间权力斗争的遮羞布也扯下了。
他们再难以君上,圣心难测的名义展开斗争。
没有缓和余地的,新朝两派势力,在裕王还未登基时,都露出了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