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年,冬至前五天,北京城里城外一早就突然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
瑞雪兆丰年。
鄢懋卿的船队在大雪中占了运河正中的河道浩浩荡荡驶来了!
大雪早至,平日里水泄不通,热闹非常的码头被空了出来,官兵都戴上了大沿冬帽,挎刀执枪,戒备森严,井然有序。
码头上那条大道停着好几顶暖轿,还有二十辆户部押漕银的车。
码头顶端站着好几个官员,都披着大红面料出锋的斗篷大氅,眼巴巴望着鄢懋卿的船队靠近码头。
严世蕃带着好几个亲信官员亲自来接鄢懋卿!
严世蕃伸出手,望着这漫天雪花,同周边人笑道:“好雪啊,和银子一样白。”
鄢懋卿透过雪花,看见了站在码头上的严世蕃满脸堆出了笑,踩着雪,疾步下船赶过来。
严世蕃大声喊道:“景修,雪滑,慢些走。”
鄢懋卿眼睛一湿:“小阁老好?阁老还好?”
严世蕃拉着鄢懋卿的手:“好,都好,你把银子运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鄢懋卿回头一指陆续靠岸的船队:“二百三十万两,全运来了。”
严世蕃:“税银立刻押往户部,账册送进宫去!”
“皇上今年过个肥年,我们也能过个安稳年。”guqi.org 流星小说网
对于内忧外患的严党来说,这笔税银简直堪比女娲补天用的五色神石,足以将大明朝的财政窟窿补上大半。
“一步雪就是一锭银子,咱们也不坐轿子,踏着雪去见老爷子。”
“报喜去!”
寒冬腊月,严府温暖如春,烤着地龙,摆起铜火盆,严嵩坐在书房中央,悠闲自得。
严世蕃和鄢懋卿都脱下了大氅,走进了书房。
严嵩听着动静,睁开眼,看到了自己儿子和徒弟,稍微用力起了身:“是景修回来了?路上可冷?”
鄢懋卿当即眼睛一湿:“见着老师,便怎么也不冷了。”
“什么辫子?”严嵩此时却是连听力都不怎么好了。
严世蕃见状在严嵩耳朵边喊道:“爹,景修兄说他不冷。”
“我能听见,这么大嗓门干什么。”严嵩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
对着鄢懋卿说道:“不冷,不冷就好,这半年,辛苦你了。”
严世蕃依旧大着嗓门:“把这一次去两淮两浙巡视,替朝廷收了多少盐税银子跟阁老说一下吧。”
鄢懋卿脸上满是骄傲:“一共二百三十万两银子。”
严嵩:“二百三十万,补今年京官的俸禄和各部衙门的开支应该够了。详细账册都给皇上送去了吗?”
严世蕃:“这您老就放心吧,一早我们连着银子都送到宫里去了。”
“宫里的多少?”
严世蕃:“这二百三十万两是国库的,宫里送了一百万了,不走户部的账,其中五十万两留给皇上打赏用,另外五十万过了年,就帮皇上把去年烧了的万寿宫修起来。”
“有了这三百三十万,让皇上看看,谁才是大明朝的忠臣。”
严嵩这才放下心来:“总算能安心过个好年。”
鄢懋卿:“阁老,我还给您准备了一份大礼。”
说完,一拍手,窗户被打开,院里的光透了进来。
“都大声点,让阁老能听见。”
窗外突然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檀板,接着小堂鼓敲响了,接着一阵悠扬的曲笛声传来了。
窗外接着传来了一个坤伶正宗吴语的昆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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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严府当中升起的丝竹管弦之乐同,此时的玉熙宫没见半点钟磬丝竹檀板歌喉之属。
他平生不好这些东西,最喜欢听的,还是隔壁算盘珠子清脆的碰撞声。
玉熙宫大殿,左右两条紫檀木长案上又摆上了那两把各一丈长的紫檀算盘!十二名太监正飞快地在那里左手拨珠右手挥毫计算。
只不过这次不是浙江贪墨的账册,而是从江南送来的盐税账目。
屋外寒风吹着,嘉靖穿着单薄的丝绸大衫,特地打开了窗户,让风雪吹了进来,吹得他身上的衣衫飞起。
算珠声慢慢稀疏下来,几乎同时,两条长案前十二名太监算完了所有的账目。
吕芳递着账册拿给嘉靖。
可怜吕芳也穿着单薄的衣服,此时被冻得瑟瑟发抖。
嘉靖接过,看着发抖的吕芳,转头回到了温暖的精舍当中,吕芳跟着松了口气。
嘉靖看账单的速度飞快,十二页账单片刻间都看完了。
吕芳对鄢懋卿在江南所做之事了解的一清二楚,因而不敢看嘉靖脸色。
嘉靖将所有账单丢在一边,在这道台上来回踱步:“往年的盐税收的一年比一年少,为什么这个鄢懋卿去了一趟,就能收回这么多银子。”
“不敢瞒万岁爷,那些管盐的衙门都是严阁老小阁老的人,钱都被他们一层一层贪了,今年国库亏空成这样,改稻为桑的计策也被那李青云搅乱了,这次他们是串通好了,吐点银子出来安咱们的心。”
“说句伤心的话,大明国库的钥匙一多半都捏在他们手里了。朝廷要用钱这条门只有他们才能打开。”
嘉靖面沉如水,眼神阴郁,开口问道:“浙江那五十万匹丝绸怎么样了?”
吕芳回道:“回万岁爷,就在前两天杨金水传来消息,丝绸已经交给了那些西洋商人,几船的银钱不敢擅动,要等怕路上出了意外,找奴婢要些人手才肯启程。”
“这是杨金水今年递过来的账册,五十万匹丝绸赚了四百五十万两,除去改稻为桑和拓展作坊织机的成本,总共赚了二百万两,可以缓解户部之急。”
嘉靖脸色稍缓:“这个杨金水还是得力的,算他戴罪立功,找个机会唤他进京,奖赏他一番。”
“还有那李青云,今年作坊不止织出来五十万匹丝绸,还多出来五千多匹,已经押送进京了,还有其他的一些进账,都随着船队进京了,只是没有声张,船走的慢。”
说着,吕芳又递上一本账册。
嘉靖接过去,扫了几眼,立马合上,长舒了一口气:“想不到在我这个年纪,居然又得此人。”
只是半年,连带着丝绸,刨除成本和人工,利润能向宫里交了一百五十万两。
想不到人到中年,反而能过上富裕日子,不至于到处向人讨钱花。
一百五十万,都不用入户部的账,李青云只是一个知县,便能做到如此地步,若是更进一步又会如何……
“等年头过了,找个理由,给他升上去,做一年做的好,调到京城里来。”
嘉靖甚至没有打谜话:“明明白白告诉他,稳他的心,他要是个能臣,朕也不吝啬给他想要的。”
吕芳点头称是,随后突然就跪在了地上,将头死死地抵住地砖:“回万岁爷,奴婢有罪。”
“你有什么罪?”
“北镇抚司有报,这消息说出来,折了万岁爷的兴致。”
嘉靖刚刚还沉浸在过一个肥年的喜悦中,甚至暂时忘掉了严党的丑事,如今被吕芳一句话拉回了现实。
“说。”这话几乎是从嘉靖牙缝里挤出来。
“锦衣卫一直跟着鄢懋卿的船队,说鄢懋卿今年巡盐至少收了五百多万税银,听他们私瞒了两百万。两百万两条船去了江西,一条驶往分宜严阁老的老家,一条驶往丰城鄢懋卿自己的家。”
“好啊。”嘉靖气极反笑:“我大明朝这条河倒是为他们修的了。”
他抓起鄢懋卿的奏疏,扔向一边,脸色铁青,气喘加剧。
“鄢懋卿,冒青烟。”
“朕的钱!”
“他们拿两百万,朕分一百万,还要朕感谢他们吗!”
吕芳慌忙爬了起来,搀扶住嘉靖:“万岁爷千万不要动气,气坏了仙体。”
“衣服穿旧了,还透风,是该换了,换件新衣裳。”
“先不急着抄家,让他们捞够了,舒舒服服过个好年。”
“一切,等李青云的丝绸银进京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