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罪恶滔天,谁罪恶滔天?

几日后,吏科礼科户科一十三名给事中,都察院二十八名监察御史联名上奏,弹劾杭州同知李青云。

罪名包括但不限于怙势作威,专权乱政,欺君藐法,无日无天,大负圣恩,大干祖制,甚至还有一个私德有亏。

恳请将李青云撤职查办。

有一说一,这些罪名加起来,哪能只是撤职查办,都够李青云抄家灭族了。

所有奏疏经内阁,到司礼监,如同石沉大海,没见半点消息。

礼部右侍郎高仪、吏部左侍郎兼学士茅瓒联名上奏。

内阁不敢忽视,直接转上司礼监。

结果如故。

隔日,高仪茅瓒一同出现在礼部尚书袁炜府中。

“懋中兄,还有闲心练字,底下人都欺负上门了,你还沉得住气。”

人称青词宰相的袁炜写的一手好字,好字配上好青词,袁炜颇受嘉靖恩宠,升官之快,令人咂舌。

哪怕是如今的李青云都远远不如。

茅瓒长身玉立,仪观岸伟,此时神情焦躁,深感不安。

高仪简静得多,端详起袁炜的字,赞赏道:“懋中兄好词好字,皇上若得见,必将龙颜大悦。”

袁炜停下笔:“只可惜皇上修道闭关半月,看不见,再过些日子,等着青词墨迹干涸,也失了灵气。”guqi.org 流星小说网

青词的灵气会因为墨迹干了就没了吗,显然不会,袁炜隐隐透露,皇上故意挑着这时间闭关,就是不想搭理这件事,急也没用。

茅瓒听出了袁炜话中之话,语气稍缓:“自嘉靖四十年起,皇上修道日益频繁了,所留政事托于文武百官,以致于群龙无首,乱象丛生。”

我可以不急,但是事情也要处理,处理一个五品的同知,难道还要惊动皇上吗?我们一起给内阁施加压力,也能摆平这件事。

袁炜:“严阁老就要致仕,这些年虽然他劳苦功高,但年岁已高,管不住下面的人,作了恶,助长了歪风邪气,徐阁老忙于拨乱反正,已经过了几日,不做任何决断,只是一味转交司礼监。”

李青云是徐阶的人,咱们动他之前要先打听清楚情况,不好做的太过分。

茅瓒稍微犹豫一二:“我听闻徐阁老在松江府中家业颇盛。”

高仪也说道:“其他几个科的给事中没参与联名上奏,听说是高侍郎和张侍郎压下来的。”

徐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家做得比我们两家加起来还过分,这件事肯定不是徐阶想拦着的,我们的对手是高拱和张居正。

袁炜感叹:“高侍郎和张侍郎从内阁中下来以后,闲了不少啊,与徐阁老的关系还是如此好。”

他们是一个派系的,徐阶怎么都要顾及下面人的感受。

总之一句话,难办。

茅瓒直接了当问:“袁尚书是打算退避三舍?”

“等皇上出关,”袁炜其实并不想理会这事,一来是那李青云并未对自己在杭州的产业动手,二来他想摸清嘉靖的想法再做打算。

家中这点产业和圣眷比起来,屁都不是。

只要圣眷还在,有这官位,千金散尽都能还复来。

茅瓒高仪却是没法冷静,那李青云断的是他们的家财,堂堂侍郎被一个同知欺负到家门了,若是没有动作,也太过窝囊了。

“这段时间,我看也该整理一番地方官员的礼仪教化问题和政务考察。”袁炜思索着,这般说道。

高仪茅瓒两眼互望,这意思是让他们利用职权给李青云造点小麻烦,而他本人并不打算动手。

袁炜:“况且事情也没有那么糟糕,那李青云是什么人,他都能和织造局做生意,还有什么不能谈的,你们以上官的名义给他说明一下情况。”

“他不就是想要政绩吗,那就给他,但怎么给,给多少,还多少,你们自己计较。”

这便是妥协了,在官场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妥协的。

当然这也是分对象,要是换做了其他官员,背后没这么多政治资源支持他,皇上也没有对他恩宠有加。

像这种区区五品的小官员,随手就拿捏了。

两人叹了口气,无奈离去。

李青云不知道京城当中的风云变动,此刻他正在田间地里,皮肤都被晒黑了一圈。

度田没有想象中的简单,要忙碌的事情很多。

朝廷的鱼鳞图册太过久远,就连山川地貌都不一样了,清查田亩之事,进度之慢,让李青云头疼不已。

不过对李青云来说,最麻烦的不是把阻拦的乡民赶走,而是……

“青天大老爷,民女冤枉啊!”

一个头发花白的妇女抱着一个孩子跪在了官道上嚎啕大哭。

逼停了李青云的马车。

骑马骑久了太辛苦,细皮嫩肉的李同知在嘴硬了两天之后果断换上了马车。

只是不知道哪里传出来的消息,李青云下乡期间,这几个县陆续有乡民堵他的路,要他申冤。

行程也因此耽搁了好久。

齐大柱对此也见怪不怪了,对着其他人说道:“把人扶起来,问清楚冤情,实在有冤就把人带到海佥事那里去。”

“让他速速让开,不要再挡我们的路。”

这般处理方式已成惯例。

不久后,那名亲卫回来禀告:“大柱哥,有大消息,关于钱塘县隐田的。”

李青云从马车探出脑袋:“把人带过来。”

很快,那名农妇被带到跟前,一把跪了下去,眼泪鼻涕全出来了。

怀中孩子脸色蜡黄,就连哭的声音都微弱无比。

“先拿些吃的给她,再拿些水。”

齐大柱从马车拿出几张饼和一袋子水,凑近那母子,或者婆孙二人。

“快些起来,老爷不喜欢人饿着肚子说话。”

那民妇接过大饼,猛地咬了几口,放在嘴里咀嚼,灌了几口水,将嘴里的面糊糊吐了出来,喂给怀里的孩子。

孩子嘴里尝到甜味,顿时不哭闹了。

对于事务繁忙的李青云来说,这是很浪费时间的事。

齐大柱心里着急,看见李青云静静地望着那民妇,也不敢催促。

“杭州如此富庶的地方,竟然还会饿死人。”手下的一个亲卫打破了沉默。

他是淳安县来的,和齐大柱打过倭寇,跟着李青云在杭州做事,见到的都是繁华,哪里见过这般景象。

在淳安的乡村里,自小就听见大人说杭州城如何繁华,简直是天上人间少有的极乐之所。

只是没想到,这极乐之所也会有饿死人的事。

“哪里都会饿死人。”车队很安静,李青云听到了那亲兵的嘀咕。

“京城饿死的人也不在少数,何况杭州,这世道又真的哪里一定好过哪里,又哪里会有真正的极乐之土呢?”

车队愈发沉默了。

那孩子终于吃饱,安静睡着。

民妇将孩子放在一边,咬了两口饼,不敢再吃,又跪在了地上磕头,嘴里不断的说道:“青天大老爷……民女冤啊。”

“有何冤情,你先慢慢说来,同知老爷既然停下来了,就一定会帮你,你将刚才的话都说给同知老爷听。”刚刚去接触的亲卫温声说道。

“民女是钱塘县杏花村乡民,前些年赋税太重,实在是没了活路,就把田便宜卖给了茅家三爷,谁知那茅三爷收的田租一年比一年高,还不如从前,前几天乡里贴了公文,说是官府来清田。”

“家里男人找了茅三爷,想把田要回来,谁知两三天没回来,一打听才知道他惹恼了茅三爷,被乱棍打死了。”

“我家男人大字不识一个,平日里除了种田就是砍柴,哪里做过什么坏事,”说到这里,民妇已然泣不成声,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就这么死了,家里还有孩子,婆婆听着消息受不了刺激,也死了,就剩我和孩子。”

李青云:“后来呢?”

“后来,茅家上门,赔了点银子,让我们别声张,更不能报官,不然我和孩子就会跟我男人一个下场。”民妇那股哭劲过去,声音里带着恨意:“我家男人不能就这么白死了,青天大老爷,求你还我们一个公道。”

“那茅三爷在杏花村还藏着好多田,好多好多田,都是这么来的,民女可以带老爷去。”

“你先起来吧,如果情况属实,本官必会还你一个公道。”

“大柱。”

“在。”

“你去臬司衙门,调一队兵来,你们几个,把人扶上马车,我们转头去杏花村。”

“得令。”

杏花村因为十里杏花林而得名。

只是今天,这杏花林闯进了一大队官兵。

“这里便是那茅三爷的府邸。”

不需要当地里正指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个府邸与别处的不同。

大气,堂皇,犹如鹤立鸡群。

就在附近不远处,还能看到破落的窝棚。

粮长里正像个鹌鹑一样站在齐大柱面前。

齐大柱喝道:“去把人叫出来,同知到此要做什么,你们心里比谁都清楚。”

眼尖的里正看见了官兵中被围着的民妇,心里一激灵,大约知道事发了。

于是敲响了茅府的门。

见没人开门,连个小厮都没出现。

齐大柱立马下令砸门,从府里揪出了一堆躲起来的小厮杂役。

“你们老爷呢?”

“老爷昨个儿就去了城里,一直都没回来,小的们也不知道啊。”

李青云过来询问:“我问你,你们可认得村北的方家老三。”

一个小厮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脸庞刷的一下变得惨败。

“抓起来,都分开,细细审问。”

不多时,一切原委都被审问出来。

那茅三爷得了方家媳妇带着儿子不见了后,着急忙慌地跑了,留下了一大府人。

“这人没什么头脑,还留着好多账册资料,田契借据都在。”

李青云:“将所有参与的人通通抓起来,还有那里正,粮长,控制起来,留一队人看着他们,无论谁来了,都不能把人带走,知道吗?”

“是。”

李青云跨上马:“将资料封存起来,我们即刻启程,回杭州城。”

此刻的杭州城,茅府。

气急攻心的茅以焕一个大嘴巴子抽在了茅三爷脸上。

力道之大,连茅以焕的手都止不住地犯疼。

茅三爷两边脸颊肿起,嘴里留着血丝,此时跪在地上,不敢说半句话。

“蠢货,蠢材,你就是一头猪,猪都没你蠢。”

“平日里叫你多读点书,你硬是不听,整日除了喝酒就是玩女人。”

“我问你,为什么要杀了那人,还偏偏是在这时节?”

茅三爷捂着脸:“那刁民听着官府来清丈田亩,想要和我要回地契,我当时喝着酒,一时心情不爽利,叫下人将他打骂出去,谁知下手重了,这才……”

“我们茅家的田租比官府赋税低上不少,别处都没有主动退田的人,为什么偏偏就你的地方有,你这混账,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加租?”

茅三爷把头低下去,小声的说:“我也没全贪,好些个银子都买了礼物献给了二哥。”

“你还好意思说,”茅以焕手指着他,气的咳嗽:“老二在京城殚精竭虑,才换得我们茅家这么大家业,你这一遭,是要将我们都毁了。”

“我问你,既然你把那刁民失手打死了,为什么不干脆把那一家都灭口了,留着当祸患,还看不住人,若不是你身上留着茅家的血,我差点就以为你是那李青云派来潜伏在我身边的卧底。”

茅三爷听得目瞪口呆。

杀人全家这事他如何敢想,更不敢做。

这话居然就这样轻飘飘地从哥嘴里说出来了。

“你府里的田契借据账册呢,都销毁了没?”

茅三爷把头垂的更低了。

茅以焕顿时觉得喘不过气,眼前一黑,就要晕倒过去。

茅三爷赶紧起身将人搀扶住,焦急地问道:“大哥,这打你也打了,骂也骂了,这事该怎么办?”

茅以焕喘着粗气,好不容易缓过来,看着脸肿的像猪头的茅三爷,正满脸担忧地望着自己。

终究是自家兄弟,茅以焕将心底里那点大义灭亲的念头打灭。

叹了一口气说道:“躲起来吧,躲到没人找得到你的地方。”

茅三爷:“那大哥你怎么办?”

茅以焕幽幽说道:“管好你自己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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