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绍河两岸的芦苇已长势葱郁,白鹭栖息其中。
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坪州军夜渡绍河,突袭陶郡。
雨点钢珠一样砸落在地,在泥泞雨地上溅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浅坑,战马在雨中焦躁地跺了跺马蹄。
萧厉轻抚马鬃,让躁动的马儿安静下来,雨水顺着头盔淌下,划过他眼皮,他却连眼都没眨一下,幽狼一样的视线,紧锁着远处巨兽一般蛰伏在漆黑雨幕中的陶郡城门。
斥侯又一次冒雨送信过来,却并未带来东城门那边的消息,范远挥退斥侯,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低声骂道:“他娘的,这雨今夜怕是停不了了,按理说陈大人那边应该已经攻城了啊,怎地南城门这边,瞧着一点动静都没有?”
漆黑雨幕里闪电惨白,在晃眼而逝的亮光里,照出他们身后黑压压延伸至密林中的埋伏的军队,也照出了远处陶郡城楼上森严而立的一排守军。
萧厉看了一眼雨势,说:“今夜雨大,又有雷声,怕是烽火和信号弹也不好使,传信慢了些。”
范远侧头看向他,笑道:“萧老弟你来军中时日尚短,如今分析起这些倒也有模有样了。”
萧厉坐下的战马皮毛已被雨水湿透,他抖落缰绳上的水珠,说:“从李洵大人那里拾了些牙慧,在范将军跟前班门弄斧了。”
范远嫌弃道:“去去,你小子,得了个好夫子,搁老子跟前炫耀呢!”
萧厉先前便想寻个幕僚在身边,范远给他推荐了几个,但都不和他心意。
那些幕僚,要么只会生搬硬套书上的东西,要么对整个军中的制度一知半解,萧厉的许多问题,反弄得他们面红耳赤答不上来。
李洵因一直在负责同范远接洽军中的诸多事宜,夜袭陶郡,同时派兵假扮忻州军、装作是伊州军前去劫船的计谋,也是他们一道商议的,得知萧厉的诸多困惑后,亲自替他解过几回惑,许是觉着萧厉颇有资质,让萧厉今后有不懂的,尽管问他便是。
萧厉隔三差五又去问李洵一回,有从前疯老头子教他背的那些东西的底子在,他自己又对照着评书中的不少战役摸索演排过,进步之神速,让范远他们都打趣叫他坪州阿蒙。
范远往东边看了一眼,说:“只盼陈大人那边一切顺利。”
副将插话道:“我也是今日才知,州牧大人竟也是会打仗的。”
范远看向他:“你这话说的,陈大人若不是文武双全,当初王爷能把大人放坪州这地儿来?”
副将挠头不好意思笑了笑,说:“那倒也是。”
夜色中又有马蹄声踏雨而来,几人侧目看去。
但见那急奔而来的斥侯翻下马背,单膝撑地道:“范将军,陈大人说东城门那边城内没有增兵的迹象,必是陶郡郡守没瞧见您,猜到那是出声东击西了,陈大人让您再率一千人人马往西城门去佯攻引走兵力,南城门的突袭交给谭副将和萧校尉。”
范远听完骂道:“陶郡郡守这
老匹夫,心眼子多得跟马蜂窝似的!
他有些烦躁的一掣缰绳,吩咐自己的亲兵:“速点一千人马随我走!”
亲兵赶紧拍马去了。
他又看向萧厉和副将谭毅:“南城门这边就交给你们了,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今夜务必要拿下陶郡,让他们警醒起来,今后再想攻下,就得费上老鼻子劲儿了!”
谭副将连忙抱拳:“末将必不负将军和陈大人重托!”
萧厉跟着他抱了拳。
战事紧急,范远也不好再多交代什么,拍拍谭副将的肩膀,又朝着萧厉一点头,便带着一千人马,在雨幕中悄无声息地撤往西城门。
滂沱雨声掩盖了兵马转移的动静,陶郡南城门门楼上,值夜的守军们不动如山。
又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城楼那边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谭副将侧首看向萧厉,提议道:“兴许陶郡四大城门的兵力就是定死了,不会调动往各处支援的,要不咱们先攻城?”
他在军中资历比萧厉老,按理说,是不用同萧厉相商的。
但军中上下都知道萧厉是温瑜心腹,就连陈巍在下达指令时,都特意提了萧厉,谭副将自然也不敢独断行事。
他们蔽身处是一处灌木矮坡,隐匿在这边,正好能看清陶郡南城门的动向,又能避开对面斥侯的视察。
萧厉蹲膝在高处灌木掩映的一方岩石上,静静看了恍若一潭死水的南城门城楼一会儿,说:“再等等。”
雨声急促,催得人心中的躁意也更甚。
谭副将道:“陈大人和范将军都只各带了一千人马,咱们今夜是趁雨势突袭,也没带上云梯或攻城车,他们若是久攻不下,叫陶郡的人识破了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诈攻,咱们再攻城,可就不占优势了,战机耽误不得!”
萧厉说:“我知道。”
他紧盯着对面城楼:“但若是对方报信的斥侯还没到,抑或是调去西城门的援军还没走远,咱们就攻上去,无异于也是告诉他们,西城门那边也是诈攻。”
谭副将拢紧缰绳,压着满心的浮躁,驭着战马在大雨中转过马头:“那你说何时攻城?”
他不能开罪萧厉,但萧厉说得也在理,他不敢抱着赌一把的心思贸然下令攻城。
此战若得胜还好说,但若是败了,他就不仅是开罪了翁主的心腹,还会落得个不听劝阻一意孤行的罪名,此战战败的责任尽在他一人身上。
这也是他想下令攻城之前,询问萧厉的原因。
若是他们二人一同决策的,此战大捷有功,分翁主的亲信一半功劳,他心下虽不算太痛快,但也清楚菡阳翁主放这么个人到军中,本就是揽走一部分权的,上边的将军们怕是比他更难受。
更保险的地方在于,即便他们没能成功攻破陶郡南城门,有菡阳翁主的面子在,陈大人便也不会太过怪罪他和萧厉。
眼下萧厉否决了他的提议,谭副将知道便是败了,自己也可全盘推脱责任,可一想到
万一真延误了战机,会全盘打乱先前的计划,就还是心焦不已,以至于他问出萧厉那话时,语气都不甚好。
萧厉却像是并未在意,他俊逸的面容叫雨水洗过,两眼注视着前方,异常专注:“从这里去西城门,范将军行军小半个时辰,西城门那边若遇袭,报信加上调兵,至少也还需两刻钟。都说陶郡郡守处事谨慎,他若是调兵了也没让城楼这边显出任何异动,那便是提防着城外还有伏兵伺机而动。城内调集的兵马赶去西城门那边也需要时间,咱们再等一刻钟,等援兵走远了,再攻城。”
这一通分析砸下来,叫谭副将怔了好几息。
若说先前他还觉得陈巍和范远都对萧厉客气有加,只是因为他是温瑜举荐的人,那么此刻,他突然就意识到了萧厉的过人之处。
他自认已是军中老将,在这等要命的时机,尚且做不到平心静气,萧厉一个初上战场的人,却还能冷静地分析出这些,这份心性,委实是沉稳。
再开口时,他不自觉改换了称呼:“那便依萧兄弟所言。”
夜雨未停,时间在嘈杂雨声中一分一秒地淌过。
陶郡。
郡守府府门大开,檐下的灯笼昏光一片,照出门前被来往乌靴踏碎的水洼,疾步进出的军士们皆是一脸凝重。
书房灯火通明,一身瘦骨的陶郡郡守姚正卿坐在案前,本就花白的须发,叫烛火照着,已瞧不见半点乌色,一双眼却仍清明深远,问:“四城门现下如何了?”
底下官员回道:“陈巍亲自率兵攻打东城门,夜雨障眼,也瞧不清他究竟带了多少人马来,但攻至现在,仍不见疲态。依您吩咐,先前已暗中从其余三大城门出抽调部分兵力前去支援。随后不久,西城门那边也有了敌袭,领兵之人正是范远,南北两大城门,应已安全,不若将人尽数调往东西两处城门?”
姚正卿听罢,思量些许,摇头说:“将南北城门处的守备军调一半去即可,陶郡和忻州、伊州的城墙,本就是前朝为抵御南陈而建。只是后来南陈被赶出百刃关,这三地兵防才弱了下来,城墙却仍保留了最初的形制,坪州军轻易攻不进来。他们趁雨夜突袭,打的也只是一个出其不意,旁的优势皆在我们,不然陈巍也不会想出他佯攻,让范远从西城门实攻的法子。”
他望着窗外夜雨幽幽道:“时局变幻万千,稳妥些,终归是好的。”
话音方落,忽又有斥侯自门外疾奔而来:“报——”
在阵阵惊雷声里,斥侯急报道:“南城门也有了敌袭!”
屋内官员们纷纷乱做了一锅粥,交头私语不断。
“陈巍都亲去了东城门,范远也在西城门,坪州还有何名将不成?”
“莫不是前去投奔菡阳翁主的其他将领?”
“这可如何是好?南城楼那边刚调了兵往西城门去,晚些时候北城门会不会也有突袭?”
姚正卿听着底下人的议论声,苍老的脸上神情还算沉静,很快做出了决断:“让南城门派往西城门的援军速速回去,北城门暂且按兵不动。”
底下官员谏言道:“大人,坪州背信弃义,咱们向忻州结盟求援吧,温氏一个女娃娃,手腕还能硬过魏岐山不成!”
姚正卿沉思良久后道:“也好,我修书一封,速速送往忻州。”!